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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弘景与沈约

发布日期:2015-06-30 原文刊于:
刘永霞

陶弘景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道士,又是博学多艺的学者。他是丹阳秣陵人,生于南朝宋孝武帝孝建三年(456年),卒于梁武帝大同二年(536年),享年八十一岁。他的一生,历经宋、齐、梁三代,任过诸王侍读、左卫殿中将军、奉朝请等官职。他在齐永明十年弃官出世,隐居茅山修道,开道教上清派茅山宗。后来,萧衍建立梁朝,陶弘景与梁武帝交往甚密,被称为“山中宰相”。

陶弘景一生交友无数,著名王公贵族、名人文士都争相拜他为师,当时的大文豪沈约就是其一。沈约(441513年),字休文,吴兴武康(今浙江湖州德清)人,是南朝著名的文学家、史学家。他出生于江东沈氏高门,他的祖父沈林子,做过宋征虏将军。父亲沈璞,做过宋淮南太守。沈约笃志好学,博通群籍,擅长诗文。历仕宋、齐、梁三朝。在宋仕记室参军、尚书度支郎。著有《晋书》、《宋书》、《齐纪》、《高祖纪》、《迩言》、《谥例》、《宋文章志》,并撰《四声谱》。作品除《宋书》外,多已亡佚。沈约祖辈都信奉道教,从高祖沈警师事杜子恭,到自己师事孙游岳,再到后来学道于陶弘景,沈约与道教的缘分确实非浅。

陶弘景与沈约的正式相识应该在齐武帝即位之初的建武四年(482)。这年桂阳王登双霞台,宴请宾客,出题作诗。陶弘景以一首优美的《水仙赋》征服了在场宾客。其《水仙赋》云:

 

淼漫八海,泊九河。中天起浪,分地泻波。东卷长桑日窟,西斡龙筑月阿。乃者,潼关不壅,石门已开。导江出汉,浮济达淮。漳渠水府,包山洞台。娥英之所游往,琴冯是焉去来。或穷发逸鹏,咸池浴日。……至于碧岩无雾,绿水不风,飞轩引凤,游軿驾鸿,上朝紫殿,远观青宫,进麾八老,顾拂四童,拊洞阴之磬,张玄圃之 ,酌丹穴之酌,麟洲之肴,安期奉枣,王母送桃,锦旌丽日,羽衣拂霄。……若夫层城瑶馆,缙云琼阁,黄帝所以觞百神池。山石帐,天后翠幕,夏禹所以集群臣也。岷交错,上贯井络,穹汉碅磳,横带玉绳。浸汤泉于桂渚,涌沸壑于流,万丈悬濑。奔激芒砀之间,驰鹜壶口之外。逮乎璇纲运极,九六数翻。用谋西汉,受事龙门。少周姒后,初会妫前。平阴钜鹿,再化为渊;清河渤海,三成桑田。

抚二仪以恻怆,哀万兆以流涟。佥自安于蝣,缅无羡于鹄年。皆松下之一物,又奚足以语仙。嗟乎,循有生之造物,固莫灵于在人。宁不踵武于象帝,入妙门而自宾。苟沦形于无晓,与蝼蚁而为尘。亦有先觉之秀,独往之英。窥若士于蒙谷,求吕梁于石城。从务光于砥柱,索龙威于洞庭。迎九玄于金阙,谒三素于玉清。更天地而弥固,终逍遥以长生。[1]

 

当时,沈约已经是很有名的文士了,当他读到这首赋时,更是赞赏不已。他评价这首赋时说道:“如清秋观海,第见澶漫,宁测其深。”从那以后,沈约就对这位小自己十六岁的年轻人格外重视。

后来,陶弘景在为母守孝期间,经常拜访兴世馆主孙游岳,学习道教符图经法。孙游岳是茅山第八代宗师,陆修静的高足,在当时道教界也是赫赫有名。这个时候,信奉道教的沈约也在跟随孙游岳学道,但却没有得到真传。从那时开始,陶弘景与沈约成了同事一师的道友关系。因为受到仙人点化,孙游岳把衣钵传给了陶弘景,陶弘景得到真传,成为了孙游岳之后的茅山第九代宗师。这时,沈约又学道于陶弘景。按照习惯,陶弘景已经成为沈约的师长了。

齐武帝永明年间,竟陵王萧子良招集天下有才学者为宾客,当时的名士萧衍、沈约、谢朓、王融、萧琛、范云、任昉、陆倕俱来相投,时称“竟陵八友”。但陶弘景并没有加入其中,这主要出于两方面考虑。一方面由于萧子良信奉佛教,而陶弘景信奉道教;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,“竟陵八友”不仅仅是简单的一个文学团体,这些人后来大都参加了萧子良争夺帝位的活动,失败以后,王融被杀,沈约、谢眺被排挤外任。陶弘景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,就因为这一点,陶弘景躲过了一场场政治的斗争。沈约的仕途要比陶弘景顺利,虽然参与了萧子良的活动被排挤,但是也因此结识了未来的梁武帝萧衍,这为他以后的仕途提供了很大的机会。当萧衍争夺帝位的时候,沈约积极相助,后来得到了重用。梁武帝曾说:“我得天下全靠沈约和范云二人!”可见梁武帝对沈约的重视。

陶弘景入山以后,与外界的来往变少了,但就是因为这样,沈约才更加敬仰他。沈约一直很崇尚陶弘景高雅的节操,永明十一年(493),时任东阳衢州、金华一带)郡守的沈约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敬仰之心,给陶弘景写了一封邀请信:

 

先生糠秕俗流,超然独远,烈霓羽带,总辔云霞。方当名书绛简,身游玄阙,凭星夕卧,望日朝餐。而至理深微,暧焉难睹。惟欲下风问道,未知阙路。若夫栖迟闲远,咀咽琼芝,出入清都,师友灵圣,循崖反迹,无缺惟心。[2]

从这封邀请函可以看出,沈约对陶弘景的深深仰慕。虽然沈约多次邀请,但是陶弘景都没有答应出山。

齐明帝萧鸾驾崩以后,陶弘景预知齐朝国运不长,于是建了三层小楼居住,与外隔绝。沈约得知此事后,做了一首《华阳先生登楼不复下赠呈》:

 

侧闻上士说。尺木乃腾霄。云骈不展地。仙居多丽樵。卧待三芝秀。

坐对百神朝。衔书必青鸟。佳祜信龙镳。非止灵桃实。方见大椿凋。[3]

 

梁天监七年(508),陶弘景因为炼丹失利而化名王整官,号外兵,从茅山冒险出走。在陶弘景避难出走的困难时期,好友沈约又送来了安慰。沈约在《奉华阳王外兵》写道:

 

餐玉驻年龄。吞霞反容质。眇识青丘树。

回见扶桑日。烂熳蜃云舒。嵚崟山海出。[4]

 

沈约跟随萧子良和梁武帝时,因为二人崇信佛法(梁武帝后期舍道皈佛),所以沈约写了很多关于佛教的文章,如《均圣论》、《究竟慈悲论》、《佛记序》等等。沈约在《均圣论》中写道:

自天地权舆,民生攸始,遐哉眇邈,无得而言焉。无得而言,因有可言之象。至於太虚之空旷,无始之杳茫,岂唯言象其窥,良以心虑事绝。……故燧人火化,变腥为熟。腥熟既变,盖佛教之萌兆也。何者?变腥为熟,其事渐难;积此渐难,可以成著。迄乎神农,复垂汲引,嘉谷肇播,民用粒食,歉腹充虚,非肉可饱,则全命减杀,於事弥多。自此已降,矜护日广。春愧免其怀孕,夏苗取其害谷。秋猕冬狩,所害诚多。顿去之难,已备前说。周、孔二圣,宗条稍广。见其生不忍其死,闻其声不食其肉。……上圣开宗,宜有次第。亦由佛戒杀人,为业最重也。内圣外圣,义均理一。而蔽理之徒,封蓍外教,以为烹羊拳豕,理固宜然。惑者又云:若如释氏之书,咸有缘报之业。……是何迷於见道若斯之笃邪!试寻斯证,可以有悟矣。[5]

 

《均圣论》作于天监三年(504),这年梁武帝正式舍道皈佛,沈约所写的这篇文章,主要是调和佛教同中国传统思想的对立,也是顺应梁武帝之意。沈约提出中国和印度虽文字“华梵不同”,但佛教的“深义妙理”在远古已出现了,认为“燧人火化,变腥为熟。腥熟既变,盖佛教之萌兆也”。 而“周孔二圣”的“见其生,不忍其死,闻其声,不食其肉。”行为正是佛教戒杀之义的表现。由此得出结论:“内圣 (周孔)外圣(释迦),义均理一。”反对把佛教视为外教而拒绝的行为。但是陶弘景却不同意沈约的观点,他写了一篇《难镇军沈约均圣论》进行反驳:

 

山民陶隐居仰谘,论云:前佛後佛,其道不异,……燧人火粒,变生为熟,盖佛教之萌兆;周、孔二圣,宗条稍广,见生不忍其死,闻声不食其肉,草木斩伐有时,……内圣外圣,义均理一。咨曰:谨案佛经,一佛之兴,动逾累劫。未审前佛後佛,相去宜几?释迦之现,近在庄王;唐虞夏殷,何必已有?周公不言,恐由未出,非关宜隐。育王造塔始敬王之,既阎浮有四,则东国不容都寡。夫子以华礼兴教,何宜乃说夷法,故叹中国失礼,求之四夷,亦良有别意。且四夷之乐,出要荒之际,投诸四裔,亦密迩危羽之野;禹迹所之,不及河源;……夫立天之道,曰仁与义。周孔所云,闻声不食,斩伐有时者,盖大明仁义之道,於鸟兽草木,尚曰其然:况在人乎,而可悖虚?非顾内惕寡言,意在缘报睹迹,或似论情顾乖,不审於内外两圣,其是可得是均已不?此中参差,难用顿悟,谨备以谘洗,愿具启诸蔽。[6]

 

显然,陶弘景不赞成沈约的观点。他向沈约提出了四点疑问,沈约在答陶隐居难《均圣论》中做了回答:

 

难云:释迦之现,近在庄王;唐虞、夏殷,何必已有。周公不言,恐由未出;非门宜隐,育王造塔。始警王之世,阎浮有四,则东国不容都无?答曰:释迦出世年月,不可得知。佛经既无年历注记,此法又未东流,何以得知是周、庄之时。

      难云:夫子自以华礼兴教,何宜乃说夷法?故叹中国失礼,求之四夷,亦良有别意。答曰:弘教次第,前论已详,不复重辩。

      难云:四夷之乐,裁出要荒之际;投诸四裔,亦密迩危羽之野。禹迹所至,不及河源;越裳白雉,尚称重译。……答曰:本以西域路近,而大法不被。此盖由缘应未发,非谓其途为远也。其路既近,而此法永不东流。若非缘应未至,何以致此?及後东被,皆由缘应,宜发通碍,各有其时,前论已尽也。

难曰:若必以缘应有会,则昔之淳厚,群生何辜,今之浇薄,群生何幸!……答曰:民资肉食,而火粒未启。便令不肉,教岂得行?前论言之已具,不复重释。众生缘果所遭,各有期会。当昔佛教未被,是其恶业盛时;後之闻法,是其善业萌时。……前论已详,请息重辩。若必以释教乖方,域之理外,此自一家之学,所不敢言。[7]

 

这场对佛教的辩论非常激烈,各执一词。最后沈约说:“请不要再争辩了,如果真的要把佛教当成不正之教,那也是一家之学,你就不要再说了。”沈约对好友的劝诫是正确的,在当时梁武帝已经皈依佛教的大环境下,如果陶弘景执意诋毁佛教,那么必然会引起梁武帝的不满。陶弘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所以也就不再争论了。

沈约辅佐梁武帝夺得天下,得到了梁武帝的重用。梁武帝封他建昌县侯,官至尚书左仆射(副总理级别),后迁尚书令(总理级别),领太子少傅(辅导太子的官名,无实权,一般为大官的加衔)。但是晚年的沈约与梁武帝产生了不和,甚至因此丢掉了性命。陶弘景当初也劝过他功成身退,但是他却舍不得功名利禄。

沈约晚年曾经因为身体不适想过辞官,但是身体康复以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。陶弘景就用以前往来的书信激发沈约的退隐志向,但沈约却对陶弘景说:“皇上不允许我这么做呀!”陶弘景感叹道:“这个人真是意识浅薄呀!”正如陶弘景所说,沈约不能洞察未来,最后终于惹祸上身,后来沈约和梁武帝之间发生了几件事,彻底断送了沈约的性命。

一天,沈约侍宴宫廷,正好豫州进献栗子。梁武帝一时兴起,想与沈约比试关于栗子的典故。沈约有点受宠若惊,但还懂得分寸,心想风头不能盖过武帝,就故意比武帝少写了三个典故。但圆滑的沈约随后办了一件最弱智的事,他对别人说:如果我不让着武帝,恐怕他会羞死。梁武帝闻之大怒,欲治沈约的罪,幸亏被沈约的朋友徐勉劝谏下来。

    梁武帝向来对张稷不满,张稷死后,有一次梁武帝跟沈约谈起张稷的不是。沈约说:“事情都已经过去了,还说他干嘛呢?”梁武帝龙颜大怒,生气道:“你说这话,你是忠臣吗?”沈约因为得罪了梁武帝,心中忧惧不已,终于病倒了。一天,他梦见了曾死于自己舌下的齐和帝,齐和帝手持一把宝剑,斩断了沈约滋事的舌头。沈约非常害怕,找来巫师,巫师说如果不解灾就会发生像梦里一样的事情。于是沈约请来道士作法,称禅代之事,不由己出。梁武帝听说后,怒不可遏,连派数人谴责沈约。沈约忧惧交集,终于在骂声中撒手西去。

沈约死后,有人建议给他谥号曰,但梁武帝仍然耿耿于怀,夺,并解释道,怀情不尽曰隐。就这简单一改,就忽视了沈约的一切才能。如果当初他要听陶弘景的话,也许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。

沈约的死讯传到了陶弘景那里,他悲痛不已。在给好友慧约法师写的《和约法师临友人》诗中写道:

 

我有数行泪,不落十余年。今日为君尽,并洒秋风前。[8]

 

陶弘景为好友悲伤之时,也感叹自己与梁武帝相处多年的辛酸。因为梁武帝的舍道皈佛,对陶弘景的礼遇不如从前,所以陶弘景心中也是无比辛酸。于是写下了此诗,想让自己十几年没落的热泪,为友之逝而尽情流淌,抛洒在万般凄凉的秋风中!



[1]《华阳陶隐居集》,《道藏》第23册,文物出版社、上海书店出版社、天津古籍出版社影印,1988642页。

[2] 清·严可均著,冯瑞生校,《全梁文》,商务印书馆,1999,第309页。

[3] 逯钦立辑校,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·梁诗·卷六》,中华书局,1983,第1638页。

[4] 逯钦立辑校,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·梁诗·卷六》,中华书局,1983,第1638页。

[5] 清·严可均著,冯瑞生校,《全梁文》,商务印书馆,1999,第314页。

[6] 清·严可均著,冯瑞生校,《全梁文》,商务印书馆,1999,第497页。

 

[7] 清·严可均著,冯瑞生校,《全梁文》,商务印书馆,1999,第315页。

 

[8] 逯钦立辑校,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·梁诗·卷六》,中华书局,1983,第1815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