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一统”一词,首见于《春秋公羊传》:“(隐公)元年,春,王正月。元年者何?君之始年也。春者何?岁之始也。王者孰谓?谓文王也。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?王正月也。何言乎王正月?大一统也。”徐彦《公羊传疏》云:“所以书正月者,王者受命制正月,以统天下,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,故言大一统也。”《礼记·丧服四制》则对“大一统”给出最通俗的解释:“天无二日,土无二王,国无二君,家无二尊,以一治之也。”陈立《公羊义疏》引此,云:“即大一统之义也。”先秦时期形成的传统“夷夏观”,主张“华夷有别”“尊王攘夷”。孔子著《春秋》,意在通过尊崇和维护周天子天下共主的权威,建立天下秩序,虽强调“王者无外”“天下一家”,但“《春秋》之义,内诸夏而外夷狄”(《晋书·江统传》)。可见,春秋“大一统”思想的核心要义在于构建以“天子”为核心的天下政治秩序和主张“华夷有别”。
秦始皇统一六国,实现了“六合之内,皇帝之土。……人迹所至,无不臣者”(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)和书同文、车同轨、衡同制、行同伦的国家“大一统”,开创以皇帝为核心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。西汉时,董仲舒以“天人感应”论证以“皇帝”为核心的“大一统”天下秩序的正当性,认为“《春秋》大一统者,天地之常经,古今之通谊也”(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),并提出:“天之常道,相反之物也,不得两起,故谓之一。一而不二者,天之行也。”(《春秋繁露》卷一二《天道无二》)将皇权系于“天之常道”,以“君权神授”为君主专制设下了不可置疑的天命依归和皇权“一而不二”的神圣绝对权威,成为建立以天子为核心的“大一统”天下政治秩序的理论支撑,为后世所遵行。
春秋“大一统”思想内涵丰富,后世有不同的认识和实践。作为中国古代维系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的重要政治理念,千百年来,无论是汉族还是北方民族入主中原所建立的王朝,甚或是地方民族政权或割据政权,往往以实现“大一统”为最高政治目标。明清是中国历史上享国各近三百年的两个前后接续王朝,受传统“大一统”思想影响,都将自己视为中国传统“大一统”天下秩序的继承者和正统王朝,但由于统治者的身份分别经历了由“夷”到“夏”和由“夏”到“夷”的转换,且时代不同、面临的问题不同,“大一统”思想存在明显差异。
一、明代对传统“大一统”思想的继承和固守
明朝的建立者朱元璋高举“驱逐胡虏,恢复中华”(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二六,吴元年十月丙寅)的旗帜推翻元朝统治,建立明朝,统治者由“夷狄”重新变成了“汉人”,“天命归之,遂为天子”(《后金檄万历皇帝文》,载潘喆等选编《清入关前史料选辑》第一辑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1984年)。“天子以四海为家”(《明史·食货志一》),确立以“天子”为核心的天下政治秩序,成为明朝统治者的必然选择。朱元璋宣称:“朕既为天下主,华夷无间,姓氏虽异,抚字如一”(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五三,洪武三年六月丁丑)。朱棣在给瓦剌的诏书中也说:“夫天下一统,华夷一家,何有彼此之间!”并宣称:“朕承天命,主宰生民,惟体天心以为治,海内海外,一视同仁。今天下底定,四方万国罔不来廷,皆已厚加抚绥,欢忻感戴。”(《明太宗实录》卷三○,永乐二年四月辛未)明朝统治者既将自己作为天下之主,认为“权者,人君所以统驭天下之具,不可一日下移,臣下亦不可毫发僭逾”(《明世宗实录》卷三九三,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庚子),于是采用各种手段不断强化皇权,以至于“只知尊君,而不知礼臣”(薛允升《唐明律合编·后序》,商务印书馆,1937年)。鉴于“元氏以戎狄入主中国,大抵多用夷法”,使“华风沦没,彝道倾颓”,于是“制礼乐,定法制,改衣冠,别章服,正纲常,明上下,尽复先王之旧”(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一七六,洪武十八年十月己丑)。
明朝自建立后就一直承受着来自蒙古的压力,由于没能处理好与蒙古的关系,双方时战时和,不断修筑长城以抵御蒙古的侵扰;明与东北女真的征战也历二百余年,满洲崛起后,双方之间的战争持续四十余年。“边境之祸,遂与明终始”(《明史·鞑靼传》)。虽然明朝统治者宣称“华夷无间”“华夷一家”,但“华夷有别”“用夏变夷”构成明朝“大一统”思想的主要内容。朱元璋宣称:“自古帝王临御天下,中国居内以制夷狄,夷狄居外以奉中国,未闻以夷狄居中国治天下者也”(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二六,吴元年十月丙寅),明白表达了“华夷有别”的主张。朱元璋称:“人性皆可与为善,用夏变夷,古之道也”(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一一七,洪武十一年二月己未),目的是“变其土俗同于中国”(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一五○,洪武十五年十一月甲戌)。“用夏变夷”与“严华夷之辨”,都是传统“大一统”思想中处理“夷夏”关系的主要方式,经朱元璋强调后,“用夏变夷”便成为明朝国家治理的一项重要政策。
对元朝和元朝皇帝态度的转变也突显明朝根深蒂固的“严华夷之辨”意识。明初,为元修史,沿袭《大元一统志》的做法编撰《大明一统志》,朱元璋亲祀“伏羲至元世祖凡十七帝”(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九二,洪武七年八月甲午),且称“昔元世祖东征西讨,混一华夏,是能勤于政事”(《明太祖实录》卷二○八,洪武二十四年三月癸卯),表明其承认元朝为“正统”的中国王朝,元朝皇帝是中国皇帝,以及明朝继元而立的事实,借以宣誓其代元而立统治中国的正统性和合法性,以及明朝“大一统”疆域能够达到元朝“大一统”疆域规模的愿望。但至嘉靖年间,随着来自北方蒙古压力的增大,“华夷之辨”意识被强化,便对元朝统治中国的合法性加以质疑和否定。嘉靖十年,经筵讲官姚涞上《论元世祖不当与古帝王同祀疏》,称:“夫华夷,大分也”,指斥忽必烈变“华夏”为“夷狄”,无功德于“中国”(《明经世文编》卷二四一,中华书局,1962年),最终元世祖忽必烈被从两京帝王庙的祭祀中清除。
明朝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代“大一统”王朝,继承和固守传统“大一统”思想,确立以“天子”为核心的天下政治秩序,坚持“华夷有别”“用夏变夷”的观念,虽实现了较大范围的国家统一,但最终没能完成对长城之外北部边疆的直接统治,清朝雍正帝将原因归结为:明代之君“先有畏惧蒙古之意,而不能视为一家,又何以成中外一统之规?”(《大义觉迷录》,雍正年间刻本)
二、清朝对传统“大一统”思想的继承和发展
明清易代,清朝统治者并不避讳源出“东夷”的身份,而是强调“自古帝王之有天下,莫不由怀保万民,恩加四海,膺上天之眷命,协亿兆之欢心,用能统一寰区,垂庥奕世。盖生民之道,惟有德者可为天下君。此天下一家,万物一体,自古迄今,万世不易之常经”(《清世宗实录》卷八六,雍正七年九月癸未)。认为其“仰承天命”“抚定中华”,理所当然继大明为“中国之主”(参见《清世祖实录》卷一五,顺治二年四月丁卯;《清世宗实录》卷八六,雍正七年九月癸未),也为“天下臣民之主”(《清世宗实录》卷三三,雍正三年六月乙酉)。清朝统治者对传统“大一统”思想有明确的认知,当南明诸臣拥立福王朱由崧即皇帝位于南京,纪年弘光,代天摄政的多尔衮即致书史可法:“今若拥号称尊,便是天有二日”(蒋良骐《东华录》卷四,齐鲁书社,2005年,第60页);强调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才是真正的“大一统之义”(《清世宗实录》卷八一,雍正七年五月乙丑)。清朝的皇帝“颇多英明之主”(萧一山《清史大纲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8年,第231页),尤其是共同创造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盛世的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位皇帝,皆属才能卓著的君主,他们乾纲独断,崇信“以一人治天下”(于敏中等编纂《日下旧闻考》卷一七,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本),在确立以“天子”为核心的天下政治秩序和强化皇权上,比之历代有过之而无不及,且在很大程度上受明朝的影响,将君主专制政体下的封建皇权发展到顶峰,宣称“国家设官分职,各有专司,而总揽万机,全在一人之裁决”(《清世宗实录》卷二○,雍正二年五月甲寅)。在特定历史时期和一定条件下,“一人治天下”的君主集权,在完善封建国家体制,提高决策和行政效率,实现和维护国家“大一统”等方面具有积极意义。明清两朝分别出现“永宣之治”与“康乾盛世”,均与此相关。
与明朝不同的是,清朝扬弃“华夷之辨”,建立起“华夷一体,天下一家”的“大一统”新理念。这一新的“大一统”理念,萌芽于关外时期,经顺、康两朝的丰富和实践,由雍正完成理论构建,形成了比较系统的思想。
皇太极在将国号由“大金”改为“大清”、去汗称帝前,就倡导“满汉一体”,之后又发展为“满蒙汉一体”(见《清太宗实录》卷二四,天聪九年七月癸酉;卷四二,崇德三年七月丁丑)。清军入关,开启统一全国进程,“数年之内以次扫荡,遂成大一统之业”(《清圣祖实录》卷二五,康熙七年正月庚戌)。顺治帝宣称:“方今天下一家,虽远方异域亦不殊视”(《清世祖实录》卷三九,顺治五年七月辛卯)。康熙帝平“三藩”,统一台湾,绥服蒙古,亲征漠北,并宣布不再将长城作为防御北方民族的屏障而加修筑,认为“我朝施恩于喀尔喀,使之防备朔方,较长城更为坚固”(《清圣祖实录》卷一五一,康熙三十年五月壬辰),将“满蒙汉一体”发展到“中外一视”,“国家一统之盛,超迈前古,东西朔南,称藩服、奉朝贡者不可胜数”(康熙《大清会典》卷七二《礼部·主客清吏司》),从思想和实践上把“大一统”推进到新的阶段。
尽管康熙帝宣称“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”(《清圣祖实录》卷二七五,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辛未),但清朝统治的合法性、正统地位并未随着“大一统”的实现而完全树立起来。雍正年间发生曾静案,吕留良、曾静等宣传“华夷之别”高于“君臣之义”,歧视“夷狄”,否定清朝统治的合法性、正统性,鼓动汉人起来推翻清朝统治。对此,雍正帝高举“天下一统,华夷一家”的旗帜展开论辩,写就三千余言的谕旨,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论证(以下引文除标明具体出处外,均引自《大义觉迷录》)。
一是不隐讳满洲为“夷狄”的身份,但反对以地域划分华夷和内外,称“本朝之为满洲,犹中国之有籍贯”(《清世宗实录》卷八六,雍正七年九月癸未),并举出孟子所讲“舜,东夷之人也;文王,西夷之人也”(《清世宗实录》卷一三○,雍正十一年四月己卯)。证明“满、汉名色,犹直省之各有籍贯,非中外之分别”(《清世宗实录》卷一三○,雍正十一年四月己卯),并接连发出质问:“既云天下一家,万物一源,如何又有中华、夷狄之分?”“九州四海之广,中华处百分之一,其处东西南朔,同在天覆地载之中者,即是一理一气,岂中华与夷狄有两个天地乎?圣人之所谓万物育者,人即在万物之内,不知夷狄在所育之中乎?”而吕留良等“徒谓本朝以满洲之君,入为中国之主,妄生此疆彼界之私,遂故为讪谤诋讥之说耳”,道理何在?
二是宣称满洲入主中原是“仰承天命”,是合法的继承者,强调:“夫我朝既仰承天命,为中外臣民之主,则所以蒙抚绥爱育者,何得以华夷而有殊视?而中外臣民既共奉我朝以为君,则所以归诚效顺,尽臣民之道者,尤不得以华夷而有异心。此揆之天道,验之人理,海隅日出之乡,普天率土之众,莫不知大一统之在我朝”。雍正帝有着强烈的历史认同和中国认同!认为清朝入主中原,君临天下,承袭的是历代以来的正统,所实现的是“华夷一体,中外一家”的“大一统”:“我朝肇基东海之滨,统一诸国,君临天下,所承之统,尧舜以来中外一家之统也;所用之人,大小文武,中外一家之人也;所行之政,礼乐征伐,中外一家之政也”(《清世宗实录》卷一三○,雍正十一年四月己卯)。
三是把仁德作为判定是否可以为君王的政治标准,反对以地域、民族来判定:“盖生民之道,惟有德者可为天下君。此天下一家,万物一体,自古迄今,万世不易之常经,非寻常之类聚群分、乡曲疆域之私衷浅见所可妄为同异者也。”并引用《尚书》中“皇天无亲,惟德是辅”之句,说有德者君临天下,是得到皇天所赐佑的。满洲“肇基东土”,做了中国皇帝,是因为“此民心向背之至情。未闻亿兆之归心,有不论德而但择地之理”,是“上天厌弃内地无有德者,方眷命我外夷为内地主”。
四是指出坚守“华夷之辨”是造成历代“大一统”规模不能广大的原因:“自古中国一统之世,幅员不能广远,其中有不向化者,则斥之为夷狄。……至于汉、唐、宋全盛之时,北狄、西戎世为边患,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,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。”明代之君“先有畏惧蒙古之意,而不能视为一家,又何以成中外一统之规?”而清朝视“中外一体”,成就了更宏大的“大一统”疆域规模:“世祖君临万邦,圣祖重熙累洽,合蒙古、中国成一统之盛,并东南极边番彝诸部俱归版图。是从古中国之疆宇,至今日而开廓”“普天率土之众,莫不知大一统之在我朝”。强调清朝实现“大一统”之于“中国”的意义:“是我朝之有造于中国者,大矣!至矣!”
五是认为“严华夷之辨”意识多出现在分裂时期:“盖从来华夷之说,乃在晋宋六朝偏安之时,彼此地丑德齐,莫能相尚。是以北人诋南为岛夷,南人指北为索虏”。而清朝则已经实现了“天下一统”,如果此时再强调“华夷之辨”,就是妄叛中外,是“逆天悖理,无父无君”。批驳“人与夷狄无君臣之分”等观点,认为君主要修德行仁,而官员百姓,无论夷狄,都要各守伦常,知君臣上下之礼,明顺逆之义,因为“人生天地间,最重者莫如伦常。君臣为五伦之首,较父子尤重,天下未有不知有亲者,即未有不知有君者”。
清朝于乾隆中叶统一新疆,并最终完成了国家的统一,乾隆帝进一步提出“主中华而称正统”(《清高宗实录》卷一三二七,乾隆五十四年四月癸丑)的主张,从而确立了清朝在中国正统王朝序列中的合法地位,进一步丰富和实践了“天下一统,华夷一家”的“大一统”思想。
三、结语
明清作为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两个“大一统”王朝,对传统“大一统”思想的继承和发展,明朝更多体现的是继承和固守,而清朝则在继承的基础上更有发展甚至突破,但都致力于完成国家的统一,对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与发展都作出了自己的历史性贡献。集中国传统治理思想之大成的清朝,所形成的“天下一统,华夷一家”“大一统”思想,冲破了“华夷之辨”的桎梏,已经初步具有了多民族统一国家的观念,符合统一多民族国家中国的历史发展趋势。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,在继承历代尤其是明朝“大一统”疆域的基础上,实现了对中华大地更大范围的统一,开拓了“大一统”新局面,奠定了近现代中国的疆域版图,并将统一多民族中国从传统王朝国家带入近现代主权国家行列。无论从历史与现实,还是理论与实践多个维度考察,都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。正如高翔所指出的:“到明清时期,中原与边疆不但在政治上,而且在经济上和文化上出现了明显的一体化趋势,使国家统一不但成为政治的需要,而且成为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必然。清朝的大统一,实际上是数千年中国社会历史趋势的必然产物,是中国历史演变的必然结果。”(高翔《在历史的深处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12年,第55—56页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