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略论南朝北朝史学之异同

发布日期:2019-03-27 原文刊于:在土星的标志下公众号
周一良

 

从东晋渡江到隋平陈,南北分裂二百七十年。政治、经济等方面南北的情况不同,发展各异,文化也各有特点。从史学的发展说,南朝与北朝相比之下,也可以看出一些不同之处。

 

总的讲来,经济上南方比北方发达。沈约《宋书》卷五四“史臣曰”描述五世纪前半南朝的心脏地区荆扬二州说“地广野丰,民勤本业。一岁或稔,则数郡忘饥。会土带海傍湖,良畴亦数十万顷,膏腴上地,亩直一金,鄠杜之间(代指北方的中心地带)不能比也。荆城跨南楚之富,扬部有全吴之沃,鱼盐杞梓之利,充物八方;丝棉布帛之饶,覆衣天下。”

 

北方不但没有这样肥沃富庶的关键地带,而且直到魏孝文帝太和九年(485),还要靠均田制来把农民束缚于土地上,去耕种境内荒废的土地。手工业与商业,也是北不如南。南方商税名目甚多,为北方所无,正反映其商业之发达。至于货币流通情况,北魏孝文帝以前未曾铸钱,大致是用前代货币及绢帛交易。孝文帝以后虽然铸了各种货币,还不能通行全境。而南方,据《隋书·食货志》所说“梁初,唯京师及三吴、荆、那、江、湘、梁、益用钱,其余州郡杂以谷帛交易。”虽然杂用谷帛,其通行货币的范围,在全境内的比例,似仍比北方为大,也是经济比较先进的一个标志【1】。

 

南朝有“元嘉之治”和梁武帝时“四纪之内,实云殷阜”的局面(《陈书·何之元传》所收《梁典序》)。而北方自十六国以来,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描述。《洛阳伽蓝记》中描写的迁洛以后的洛阳,固颇为繁荣富足,恐怕也像邺城,只限于个别都会一隅之地。梁将陈庆之进人洛阳后的观感是“昨至洛阳,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。礼仪富盛,人物殷阜。”给了他深刻印象的,是北方社会的礼仪风貌,而不是经济上的繁荣富有。

 

北方虽然保留了汉魏社会的遗风,但经济上的落后不免导致文化上的保守。而十六国以来长期胡族的统治,也使文化的进步发展多少受到阻碍。图书是文化发达的标志之一。梁元帝萧绎在《金楼子·聚书篇》中自称“吾今年四十六岁,自聚书来四十年,得书八万卷。”《隋书·经籍志》载,元帝平侯景,收文德殿及公私经籍,归于江陵,“大凡七万余卷。”江陵陷于西魏时,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(《资治通鉴》卷六五)。这大概是南朝藏书极盛时的数字。而北方则远不能相比拟。隋志说北魏“粗收经史,未能全具。孝文徙都洛邑,借书于齐,秘府之中稍以充实。”又说北齐也曾搜聚典籍,“迄于天统武平(565575),校写不辍”。但颜之推就在齐亡(577)后所作《观我生赋》自注中说,“北于坟籍, 少于江东三分之一。”再从文学作品看,现今存世的诗文篇数和作家人数,南朝都大大超过北朝【2】。

 

关子南北学术倾向的异同,史料中有两段记载,而两处所指出的现象有相通之处,可据以推论南北史学的异同。《世说新语·文学篇二十五》载:“褚季野语孙安国云:‘北人学向渊综广博’。孙答曰“‘南人学问清通简要’。支道林闻之,曰:‘圣贤固所忘言。自中人以还,北人看书,如显处视月;南人字问,如牖中窥日。”刘注:“支所言但譬成孙褚之理也。然则学广则难周,难周则识暗,故如显处视月。学寡则易覈,易覈则智明,故牖中窥日也。”褚裒卒于永和五年(349),此故事如可信,则褚孙对话时南渡才三十几年,所谓北人南人,主要恐怕还不是指十六国的北方与东晋,而是指魏晋以来的趋势,是为时已久的区别了。

 

到南北朝对立时,这样的区别继续存在。《隋书·儒林传序》先说:“自晋室分崩,中原丧乱,五胡交争,经籍道尽。魏氏发迹代阴,经营河朔,得之马上,兹道未弘。”说明十六国时期直到北魏统一北方,北方文化学术一直处于衰落状态。“暨夫太和之后,盛修文教,搢绅硕学,济济盈朝。缝掖巨儒,往往杰出。其雅浩奥义,宋及齐梁不能尚也。”然后叙述南北章句好尚,互有不同, 最后总结为:“大抵南人约简,得其英华;北方深芜,穷其枝叶。”《北史·儒林传》也沿用这几句话,说明是唐人公认的结论。

 

这样的估计,与褚孙对话所指,是一脉相通的。就是说,北方受两汉以来章句训话之学的影响,治学偏于掌握琐细具体知识,涉及面广,所谓渊综广博,穷其枝叶。南方则在魏晋玄学和新传入的佛教思想影响之下,偏重于分析思辨,追寻所以然的道理,即所谓清通简要,得其英华。刘师培《南北经学不同论》谓:“北儒学崇实际,喜以训话章句说经;南人学尚誇夸,喜以义理说经。”南北对于训话义理各有偏重,刘说不误。但其解释原因,说“北方大儒抱残守缺,不尚空言,耻谈新理”,而“自永嘉构祸,古学消亡,故说经之徒喜言新理”。这里忽略了玄学与佛学对所谓新理论推动促进作用,似乎不够全面。我想,用《论语》的话来概括,就是北方偏于学而不思,南方偏于思而不学。褚孙对话与《隋书》、《北史》的议论,都有助于探求南北史学不同之处。

 

古人修史,基本史实的叙述大体因袭前人著作为多。如袁宏《后汉纪》成书于范晔《后汉书》之前,而所记史事与范书无大异同,说明出自同一来源,而且取舍大致相近。又如范书中光武本纪赞有“系隆我汉”字句,及章帝八王传中所谓“本书”,皆沿用《东观汉记》旧文之明显证据。甚至论赞某些词句,亦沿袭旧史,如章怀注指出范本出于华峤《后汉书》者即有多处【3】。沈约《宋书办亦多本于徐爰等之旧史,故百卷之巨帙一年而成书。但是,除去体制编排之外,纪传体史书仍自有最能体现作者特色的地方,就是序或论部分。《宋书·范晔传》载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,自叙其平生,谈到编纂《后汉书》时,一则曰“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,既有裁味,故约其词句”再则曰“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,笔势纵放,实天下之奇作,其中合者往往不减《过秦》篇”;三则曰:“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,以正一代得失,意复未果。赞自是吾文之杰思,殆无一字空设。奇变不穷,同含异体,乃自不知所以称之”。归纳范晔的话,除文字方面的自傲之外,他的精意深旨,主要在所发议论,自以为“以正一代得失”,而贾谊的《过秦论》是他的榜样。《后汉书》的序或论,在范蔚宗的心目中,实为再三致意的全书之灵魂。

 

试以南朝范晔(398445)的《后汉书》与沈约(441513)的《宋书》和北朝魏收(506572)的《魏书》中的序和论相比较,可以看出,范沈之书的序和论确实体现出“清通简要,得其英华”的精神。《后汉书·邓骘传》论谓双之外戚东西京十有余族,多至颠覆,“其数有可言焉”,然后举出倾覆的四条原因,亦即外戚的四条教训。《党锢传》序不仅就后汉议论,而是从春秋以后世风的变化谈起。所据以评论的道理虽不外儒家观点,但这样处理的方式,却使人开阔了视野。《宦者传》序从先寺人之制谈起,胪陈两汉历代宦官事迹及其导致王朝覆灭的原因。传末又追究宦官之祸所从来久,非一朝一夕所致。《儒林传》序论述后汉二百年中学官设置及图书收藏的始末。《西羌传》论纵论后汉以来羌人活动,归结为“羌虽外患,实深内疾”,批评了迁徙羌人于内地的失误。

 

从范晔评论后汉王朝的覆亡与清流人士的关系,可见他认识到思想舆论对政治局势所起的重要作用。而这样的认识确是颇为深刻,称得起“牖中窥日”的见解。范晔这个观点多次表现在《后汉书》中。《左周黄列传》论证后汉“所以倾而未颠、决而未溃”,是由于“硕德继兴”,“ 宏儒远智,高心絜行”的士流在起作用。《陈寔传》论云,虽然阉竖擅恣,政治腐败,因有陈寔这样一些人“据于德故物不犯,安于仁故不离群,行成乎身,而道训天下。故凶邪不能以权夺,王公不能以贵骄。所以声教废于上,而风俗清乎下也。”《陈寔传》论更是大声疾呼,说陈寔等“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,汉世乱而不亡,百余年间,数公之力也。”《孔融传》论说孔融“高志直情,其足以动义概而忤雄心,故使移鼎之迹,事隔于人存,代终之规,启机于身后”。把曹操生前终不敢篡夺汉家政权,归功于孔融这些人的舆论。《儒林传》论认为桓灵以来“君道秕僻,朝纲日陵”,“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,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者。人诵先王言也,下畏逆顺势也。”

 

总之,范晔把后汉清流士人以及以他们为代表的舆论,看成声教废于上而风俗清于下,国家乱而政权不倒的原因。这是通过思辨分析而得出的看法,是很有识见的解释。有些论断,从今天角度来看,也还是站得住的。

 

范晔的史识,正是南方学术倾向的特征在史学方面的体现。沈约《宋书》的序或论,不如范晔之精辟,但也时时可以看出南朝史学如牖中窥日,对历史发展的洞察能力。《武帝纪》的“史臣曰”,以简洁文字描述了汉末到刘宋间政治历史的梗概,抓住了各时期要害。说“魏武直以兵威服众,故能坐移天历。鼎运虽改,而民未忘汉”,解释了曹操何以慑于舆论,不敢及身篡夺政权。关于司马氏取代曹氏,沈约认为,“及魏室衰孤,怨非结下。晋藉宰辅之柄,因皇族之微,世擅重权,用基王业”。说明曹魏政权尚未到矛盾尖锐濒于崩溃局面,是司马氏巧取豪夺得了政权。关于东晋,沈约写道“晋自社庙南迁,禄去王室。朝权国命,递归台辅。君道虽存,主威久谢。”这样的估计,要言不烦,恰中肯棨,是“王与马共天下”的确切诠解。以后叙刘裕之代晋,用“功格区宇” 、“乐推所归”字样,大约是沿用刘宋史臣的套话了。《孔季恭等传》的“史臣曰”,纵论荆扬二州为南朝经济中心,能使“数郡忘饥”,“覆衣天下”。而统治者剥削无度,“田家作苦, 役难利薄”,“并命比室,口减过半”,终于导致灭亡。《臧寿、徐广、傅隆传》叙述曹魏以来学术兴废及国学沿革。《谢灵运传》的“史臣曰”叙述魏晋以来诗歌流变,并表达了自己所主张的声调谐和理论【4】。《史通·杂说下》不赞成沈约这种作法,以为这篇论“全说文体,……如次诸史传,实为乖越。”应当说,刘知几这话表示他未认识到南朝史学的特点亦即优点。沈休文这些论述,都弥补了纪传体限于体制,未能对经济、学术、文艺综观全面,追溯源流来加以叙述的不是,同时也体现了“牖中窥日”,集中探求英华的学风。

 

南朝除范晔、沈约两大史家的著作之外,今存尚有萧子显《南齐书》,也可以窥见南朝历史著作中议论的倾向。《南齐书·刘瓛传》回顾综述曹魏以来儒学情况,指出“晋世以玄言方道,宋氏以文章简业”,永明儒学一度兴盛,建武以后趋于衰歇。《倖臣传》论剖析倖臣得宠弄权原由。《文学传》论标出贵新尚变的宗旨,并以此为准绳,评论了曹魏以来作家。《魏虏传》追溯东晋以来南北关系及历次北伐成败,最后谈北魏迁洛以后之南逼,总结南方屡次失利的原因说“岂不由将帅相临,贪功昧赏,胜效之急不相救护。号令不明,固中国(指南方)之所短也。”总而言之,从范晔、沈约、萧子显三家著作,看出南朝学风总倾向在史学上的表现,形成南朝史学不同于北朝的一大特点。

 

再看魏收《魏书》列传的序或论。相比之下的突出感受,是就事论事为主,拘泥于一人一事论其功过。其议论标淮固是儒家伦理道德,而对拓跋氏一朝政治上兴衰得失,没有通观全局的评论,也没有指出哪些发展变化,更没有宏观地把北魏王朝与以前时代联系起来考虑观察。议论的思辨性不强,因而也不能象南朝史家某些议论之较为深入。北魏是十六国胡族争霸的统治基础上建立的政权,《魏书》论中看不到十六国与拓跋氏统治异同的比较。北魏历史亦自有其种种特征,但魏收除设立官氏、释老二志之外,不象南朝史学家那样,对于所处理时期的历史现象如党锢、恩倖、外戚等等加以剖析,总结经验教训。关于北朝经济、学术、文艺等发展的特点, 由于《魏书·儒林传》已亡,今本乃后人用高氏《小史》所补,《文苑传》亦后人所补,无从与南朝史书对比。总的说来,北朝史学著作确似显处视月,广而难周。看不到敏锐深刻的高见卓识,给人以识暗之感,较之南朝史学大有逊色了。

 

当然,史学之外,例如经学,南北异同高下如何,有待另作探讨。《南齐书·五行志》载,建元二年庐陵石阳县山崩,水中得柱长短千余口,“头题有古文字,不可识。江淹以问王俭。俭亡,江东不闲隶书,此秦汉时柱也”。说明北方还有人认识古文字,而南朝像江文通这样才学之士还是文盲。但一般而言,北人似乎对南人文化学识更多钦佩。如《梁书·王锡传》载,锡与张缵接待魏使刘善明,“善明造席遍论经史,兼以嘲谑。缵随方酬对,无所稽疑,未常访彼一事。善明甚相叹抱”。此虽南朝记录,大致应得其实。

 

南北史学发展虽有不同,但双方并未完全隔绝,而是有所交流。据《魏书·李豹子传》载,正光三年(522)上书,为其父孝伯请求追封,称“刘氏伪书,翻流上国。寻其讪谤,百无一实。前后使人不书姓字,亦无名爵。至于张畅传中,略叙先臣对问。虽改脱略尽,自欲矜高;然逸韻难亏,犹见称戴。非直存益于时,没亦有彰国美。乞览此书,昭然可见”。沈约《宋书》成于齐永明六年(488),李豹子所称“刘氏伪书”,当即休文著作。今本《宋书·张畅传》中载有张畅与李孝伯对话,所以豹子以为“有彰国美”

 

不仅南方史书流传北方受重视,南朝人的诗文亦复如此。邢邵诋毁魏收不只模拟任昉,“亦大偷窃。”魏伯起则反讥邢子才“常于沈约集中作贼”。《周书·柳庆传》载,苏绰曾对他说,“近代以来文章华靡,逮于江左弥复轻薄。洛阳后进祖述不已。”这些都说明,北方文士不论地位如何,都倾倒于南朝文学。虽然也流传有南人对北人文学钦挹的故事,如刘餗《隋唐佳话》上称,“薛道衡聘陈,为人日诗,南人皆嗤之,后乃钦服”。这已是南北朝末期的事。但更为流通的传说,是南人轻视北人作品。如《朝野佥载》六载,“南人问(庾)信曰,北方文士何如。信曰,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。薛道衡、卢思道少解把笔。自余驴鸣犬吠,聒耳而已。《隋唐佳话》下称,“梁常侍徐陵聘于齐,时魏收文学北朝之秀,收录其文集以遗陵,令传之江左。陵还,济江而沈之。从者以问,陵曰,吾为魏公藏拙”。这些可能是带有夸张性的故事传说,然而反映当时的倾向是可以肯定的。

 

南朝与北朝文人好尚不同,文风仍各有特点, 也可以与史学相比较,看出某些迹象。《隋书·文学传》序云:“江左宫商发越,贵于清绮,河朔词意旨刚,重乎气质。气质则理胜其词,清绮则文过其意。理深者便于时用,文华者宜于泳歌,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。”《北史·文苑传》论亦沿用了这几句话,足见为唐人公认的定论。北人理胜其词,南人文过其意, 这和北学渊综广博,南学清通简要的倾向,似乎也有相通之处。以佛教道教而言,北方重修行实践,南方重思索辨析,这两种不同倾向,与学术和文艺分野内的异同,似乎也并不相悖。我曾有一种想法,认为文化可分三个层次:文学、艺术、思想等属于狭义文化,这些之外再加上改治经济制度以及衣食住行、生产工具等,可算广义文化;而在一个民族的各不同文化领域内,还可能潜在一种共同的素质,贯串于各方面,名之为“深义文化”【5】。南朝和北朝各自在史学、文学以至宗教等领域内的共同相通之点,也可帮助证成我的看法吧

 

1】关子南北朝经济,参看韩国磐《魏晋南北朝史纲》。

2】参看作者《魏晋南北朝史札记·江氏世传家业与南北文化条》。

3】如章帝纪论、中兴二十八将论、植谭冯衍传论、袁安传论、班彪传论等。

4】参看兴膳宏《宋书谢灵运传论综说》,译文载《中国文艺思想史论丛》(一)。

5】参看周一良主编《中外文化交流史》前言。

 

附记

此文为1985年旧稿,弃置筐中,未追整理。年春来美探亲,居纽约市北头,茫茫人海,萧然僻处,颐养之余,不废笔砚。日札以外, 又校订英译《世说新语》。蒙日本京都大学谷川道雄教授远道寄赠主编之《日中国际共同研究——地域杜会在六朝政治文化上所起的作用》,两国学者不少精辟之作,启发良多。十月访匹茨堡大学,许倬云教授以所著魏晋南北朝史之详细大纲《中古中国的转变》见示,高屋建瓴,亦涉及南北地域异同。见猎心喜,髀肉复生,旅次无书,取旧稿略加订正,以贡一得之愚于海内外同好云。。1990127日农历春节记于布朝克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