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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儒藏·经部》“诗经类”小序

发布日期:2020-08-13 原文刊于:儒藏公号
李冬梅

《诗经》为儒家六经之一,其原始文献本称为《诗》,或举其篇数称作“诗三百”或“三百篇”,后经孔子整理则被尊称为《诗经》。《尚书·尧典》曰:“诗言志,歌永言。”《庄子·天下》云:“《诗》以道志。”《礼记·乐记》云:“诗,言其志也;歌,咏其声也。”《荀子·劝学篇》云:“诗者,中声之所止。”盖诗是以韵律语言表达作者之真情实感,所谓“饥者歌其食,劳者歌其事”。

 

古之为政,为晓民意而知土风,遂设“采诗”之官和“献诗”之制。《国语·周语》载:“故天子听政,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……是以事行而不悖。”《晋语》:“古之王者……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,在列者献诗。”《礼记·王制》:“天子五年一巡守……命大师陈诗,以观民风。”此皆“献诗”之制。《左传》襄公十四年引《夏书》曰:“遒人以木铎徇于路。”杜预注云:“遒人,行人之官也。木铎,木舌金铃。徇于路,求歌谣之言。”刘歆《与扬雄书》亦云:“诏问三代、周、秦轩车使者,逌人使者,以岁八月巡路,求代语、僮谣、歌戏。”故《汉书·艺文志》有云:“古有采诗之官,王者所以观风俗,知得失,自考正也。”此言“采诗”之官。正是“王者”设置的“采诗”之官和“献诗”之制,将民间发自内心之作收集起来,整理成讽劝政治的“谏书”。

 

这些采自民间的诗作,日积月累,无虑万千。后经孔子整理,乃成为文句整齐、韵律精美、可咏可诵、亦诗亦史的一代教典。《墨子·公孟》有所谓“诵诗三百,弦诗三百,歌诗三百,舞诗三百”之说,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亦载“古者诗三千余篇”云云。及至春秋时期,孔子于“论次《诗》《书》”之际,“去其重,取可施于礼义”者留之。在时间范围上,上起追述商人祖先契和周人祖先后稷的“史诗”,中有歌颂“殷周之盛”的“正风正雅”,晚有反映周幽王和厉王政治缺失的“变风变雅”。

 

《诗》的体裁有三,即风、雅、颂。风有地域之别,故有十五国风。雅有音乐之异,故分大雅、小雅。颂则反映商、周与鲁国史事,故有商颂、周颂、鲁颂。孔子整理时,特别重视各类诗篇首章的选定和各诗韵律的辨正,以为礼义之襟袖,因成王道之典范。司马迁有云:“故曰《关雎》之乱以为风始,《鹿鸣》为小雅始,《文王》为大雅始,《清庙》为颂始。三百五篇,孔子皆弦歌之,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。礼乐自此可得而述,以备王道,成六艺。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由此,《诗》乃成为儒家经典之一。自汉代立有博士,列于学官,以为造士教典,《诗》进而由先秦时期赋《诗》、引《诗》、说《诗》、解《诗》、论《诗》的应用阶段,过渡到以从事经典阐释、伦理教化为主旨的经学阶段,中国社会也进入以《诗经》培养“温柔敦厚”人格和诗国风雅的时代。

 

秦火之后,《诗经》“以其讽诵,不独在竹帛”而较早重现于汉世。此时传授《诗经》者,有鲁人申培、齐人辕固、燕人韩婴、鲁人毛亨,凡四家,简称《鲁诗》《齐诗》《韩诗》《毛诗》。其中,鲁、齐、韩三家《诗》为今文经,于西汉文、景之时先后列于学官,为当时《诗》学的主流和官方学派。《毛诗》属于古文经,西汉时未被列于学官,只为地方诸侯河间献王所重。《毛诗》兴起于西汉后期,通达于王莽秉政,盛行于东汉,大盛于郑玄作《笺》以后。

 

《郑笺》既行,《毛诗》遂独行于世,鲁、齐、韩三家《诗》则日渐式微,乃至亡佚而退出历史舞台。《毛诗故训传》《毛诗笺》以及《毛诗序》世代相传,由此构成了《诗》之“汉学”的学术典范。魏晋时《诗》学进入“郑学”与“王学”之争时代,论争的重心则在于如何对待古文经学家法的问题上。“王学”的创立者王肃,其后的代表人物主要有孔晁、孙毓等;“郑学”的创立者郑玄,其后的代表人物主要有马昭、孙炎、王基、陈统等。

 

南北朝时期,经学分南北,《诗》学亦由魏晋郑、王之争过渡到“南学”与“北学”之别。“南学”沿袭魏晋经学,受清谈、玄风、佛学之影响,治《诗》侧重于义理之发挥。“北学”承继东汉学风,说《诗》注重章句训诂,未染玄风。其争论的焦点是如何对待《郑笺》以及《郑笺》如何发展的问题。“南学”以《郑笺》为本,间采“王学”“玄学”之说,坚持训诂简明,注重阐发义理,结果研究自由,富有生气。“北学”固守《郑笺》成说,多在章句上下功夫,结果训诂艰深,考证烦琐,内容板滞,趋向保守。

 

隋代一统天下,南北合流,《诗》学亦结束“南学”“北学”对峙局面,“北学”逐渐融入“南学”。此时《诗》学研究最为著名的人物是刘焯和刘炫,号称“二刘”。刘焯撰有《毛诗义疏》,刘炫撰有《毛诗述义》《毛诗集小序》《毛诗谱注》。《隋书·儒林传序》曰:“二刘拔萃出类,学通南北,博极古今,后生钻仰,莫之能测。所制诸经义疏,缙绅咸师宗之。”传后“史臣”评论说:“刘焯道冠缙绅,数穷天象,既精且博,洞幽究微,钩深致远,源流不测。数百年来,斯人而已。刘炫学实通儒,才堪成务,九流、七略,无不该览。虽探赜索隐,不逮于焯,裁成义说,文雅过之。”足见二刘《诗》学成就之高,为隋代之魁。

 

唐继隋后,政治更臻统一、稳定,《诗》学发展也相对较为平稳,少有门户派别之争。贞观十四年(六四〇),诏命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一起撰著五经义疏,《诗经》以毛氏《传》、郑氏《笺》为准。自此之后,经籍无异文,经义无异说,所谓“论归一定,无复歧途”,“终唐之世,人无异词”。中唐以后,由于政治局势丕变,学术亦有新的发展。一些学者尝试著以新的观点和方法研究《诗经》。如施士丐解《诗》,不满汉唐章句注疏而自出新意;韩愈、成伯瑜怀疑《毛诗序》,认为非子夏作,或非子夏一人所作。博士沈朗以为《周南·关雎》置于《诗》之首,是“先儒编次不当”,遂向朝廷进献四篇,请置之《关雎》前。丘光庭为《诗》补《新宫》《茅鸱》等。此类以己意解《诗》,删《诗》造《诗》之为,激发了《诗》学史上怀疑思辨之风。

 

宋代是《诗》之“宋学”形成与发展的重要时期,从时间跨度上讲,宋代《诗》学当以庆历为转折。北宋仁宗庆历以前的《诗》学,实为唐学之余音,治《诗》者多信守注疏,鲜有新意发明。然已有周尧卿怀疑之,说:“毛之《传》欲简,或寡于义理,非‘一言以蔽之’也。郑之《笺》欲详,或远于性情,非‘以意逆志’也。是可以无去取乎?”(《宋史·周尧卿传》)但仅寥寥数种,未成风气。庆历以后,疑古惑经学风盛行,宣告《诗》之“汉学”体系开始崩坍,《诗》之“宋学”正式登上历史舞台。怀疑之风既盛,治学之道日新,诸儒乃能舍训诂而趋义理。自欧阳修《诗本义》始,经刘敞《诗经小传》、苏辙《诗集传》,至晁说之《诗之序论》,一直被视为权威文献的《毛诗序》《毛传》《郑笺》开始受到质疑,学者对于经典的诠释与说解经历诸般转折变动,逐渐迈上新的道路。故此时《诗》学研究,不仅对《毛传》《郑笺》提出批驳,而且对《毛诗序》和经文本身亦均提出不同程度的怀疑,盖宋人不信传注,一揆于“理”,进而议及本经。至南宋,这一传统继续发扬,大胆怀疑、自由研究、注重考证、提出新见,已成为南宋时期《诗》学研究的主要特色。继北宋欧阳修、苏辙之后,《诗》学者始终围绕废《序》和尊《序》展开激烈论争,对《诗》进行全面梳理、考证和阐释。两派之论争,以废《序》派获胜而告终。由此,《诗》学研究进入“理学”时代,统踞《诗》坛达数百年之久。

 

元、明《诗》学是《诗》之“宋学”的继承和延续,基本上是以朱熹《诗集传》为准则,可谓羽翼《朱传》的时代,而其中尤以元为最盛。元代的《诗》学著述,见于史籍载录的有八十余种。这些著作,或究名物,或考文字,或征故实,或训诗义,或引诸儒之说,或言体例创新,等等,各显神通,各自发挥,延宋之风气,对《朱传》进行补充和完善。

 

明代,由于《朱传》悬于功令,施于“八股”取士,故其《诗》学研究仍是“宋学”的继续,仍是《朱传》的天下。从其发展历程来看,大致可分为前期和中晚期两个阶段。前期,主要指明英宗以前约七十年,此时《诗》学研究仍恪守元人学风,以《朱传》为主,为“述朱期”。如胡广等奉敕编撰的《诗经大全》,只是元代刘瑾《诗传通释》的抄袭本。此外,朱善《诗解颐》、孙鼎《诗义集说》、薛瑄《读诗录》等,都可称为“述朱”的代表作。这些著作,多附和《朱传》,或申或补而已。中晚期是指明英宗以后直至明清易代的二百年,此时复古之风日益强劲,宗《序》、宗毛、宗郑成为一时风尚,再加之思想上程朱“理学”的统治地位逐渐被阳明“心学”挑战,一些学者开始摆脱《朱传》束缚,或主毛郑,或无所专主,或杂采汉宋,实为《朱传》之反动。如季本《诗说解颐》、李先芳《读诗私记》、朱谋㙔《诗故》、姚舜牧《诗经疑问》、何楷《诗经世本古义》、郝敬《毛诗原解》、吕柟《毛诗说序》、袁仁《毛诗或问》等,都能打破朱说禁锢,开始秉持思辨精神,以己意说《诗》。

 

有清一代,学术思想异常活跃,其《诗》学研究,重于“复古”和“求真”。所谓“复古”,是“汉学”的复兴;所谓“求真”,是自由研究,讲求实证。故今之学者言清代《诗》学,大都以《诗》之“清学”或“新汉学”名之,并分为前期、中期、后期三个时期。清代前期,即顺治、康熙、雍正时期,是《诗》之“清学”的酝酿时期。此时,官方提倡的仍然是以朱子《诗集传》为中心的《诗》之“宋学”。然“宋学”末流的空疏、注疏的阙疑,已引起学者对《朱传》的不满,并开始用汉儒的观点和方法来纠正“宋学”。这样就形成了清前期《诗》学汉宋兼采的局面。而康熙钦定的《诗经传说汇纂》,既以朱子《诗集传》为纲,又一一附录汉唐传、笺、序、疏可取之训解,更是为《诗》家兼采汉宋开辟了道路。此一时期,论《诗》兼采汉宋,几乎是一种普遍倾向。所谓兼采汉宋,大概有两个方面:就整个学术发展面貌而言,《诗》家或坚守朱子《诗集传》,或遵循《毛传》《郑笺》,二者共存共容;就个人论说而言,往往朱子《诗集传》和《毛传》《郑笺》兼而及之,呈现出一种综合相容的现象。

 

清代中期,即乾隆、嘉庆时期,是《诗》之“清学”形成和发展时期。此时,随著对“宋学”的批判和对“汉学”研究的日益展开,“汉学”之复兴由萌芽逐渐到取得压倒性地位,乃至达到全盛。学者释《诗》,以古文经学为本,上承顾炎武考证之学,对《诗》之文字、音韵、训诂、名物、典章制度、历史地理、天文历数等进行浩繁之考证,最终形成乾嘉“考据学派”,亦産生一大批成就非凡的考据之作。这些著作宗法毛、郑,崇尚古义,以名物训诂为主,注重考据,成为清代中期《诗》学研究的主流。

 

清代后期,即道光、咸丰以后,是《诗》之“清学”的转变期。此时,由于内忧外患的政治局势,今文学派逐渐走上思想运动的前哨。他们不满脱离实际的烦琐考据之风,开始以微言大义说《诗》,并对三家《诗》遗说进行搜集研究,实现了今文《诗》学的全面大兴。故清代后期《诗》学的主流是今文《诗》学;古文《诗》学虽在继续发展,但已不复乾嘉风神。

 

纵观二千余年的《诗》学研究,可谓源远流长,蔚为大观,而其所産生的注释、解说等著述,亦层出不穷、历世无绝。据历代各种文献书目著录,《诗》学文献有两千余种,除了散佚的千余种外,现存亦有千余种之多。这些文献从内容上看,有阐述诗旨的,有抒发义理的,有研究训诂的,有校订文字的,有剖析音韵的,有考察名物的,有探讨天文地理的,有讨论典章制度的,有考证人物的,有论述创作手法的,有辨伪的,有辑佚的,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专题研究。从文献体式上看,有传、说、记、故、训、注、笺、章句、义疏、集解、集传、纂集、论说、通释、博物、目录、辑佚、讲义、校勘、图解等。从表现形式上看,有文字表述的,有图表说明的。此外,从流派上看,又有鲁、齐、韩三家《诗》和《毛诗》今古文两派。从作者身份上看,亦有儒者、文人、禅士、史家等之分。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

 

“诗经类”选目充分考虑《诗》学实际,选取《诗》学史上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七十余部入藏,先将《诗》学著作依不同主题归类,每类下以作者时代先后顺序排列,故而“诗经类”文献大致分为传注与通论、诗序、诗谱、音释以及考证、三家诗六类。“传注与通论”即围绕《诗经》经文阐述诗旨及抒发义理的传、注、疏、辨、说、通论之属,“诗序”“诗谱”即围绕二者进行专题辨析、辑佚、考订之作,“音释”即剖析音韵之作,“考证”即考察名物、研究天文星象、探讨山川地理、考索人物氏族、讨论典章制度等专题研究之属,“三家诗”即汉代以来按齐、鲁、韩三氏今文家法研究《诗经》之作以及后世对此三家成果的辑佚、考证之作。如此,“诗经类”以类别为经,以时代为纬,兼及不同流派和区域属性的整体布局和选目规划,凸显了《诗》学研究“辨章学术、考镜源流”“统筹兼顾、重点突出”的整理效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