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戎笙:论傅斯年
本世纪二十年代末、三十年代初,在我国史学界兴起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学派。因其主张“考史而不著史”,故有人称之为考据学派;又由于其考据方法不同于乾嘉,有人称之为新考据学派;由于其主张“史学本是史科学”,故有人称之为史料学派;又由于其提倡“以自然科学看待历史语言之学”,故有人称之为科学派;还因为他们主张历史学就是搜求史事,又有人称之为史事搜求派。这个学派的领袖是傅斯年,学派的中心是傅斯年领导下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。为简便起见,本文称之为史料学派。
一、 傅斯年的学生时代
傅斯年,字孟真,山东聊城人,1896年3月26日(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十三日)生。少年时代,在私塾攻读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。1905年春,入东昌府立小学堂。1909年,考入天津府立中学堂。1913年,考入北京大学预科。1916年夏毕业,升入中国文学系本科国文门。1918年1月,傅斯年在《新青年》四卷一号上发表了《文学革新申议》一文,提出了他对文学革命的主张。他说:“中国今日革君主而共和,则昔日文学中与君主政体有关系之点,若颂扬铺陈之类,理宜废除。中国今日除闭关而取开放,欧洲文化输入东土,则欧洲文化中优点为中土所无者,理宜采纳。”1918年秋,约集同学罗家伦等发起成立新潮社。在酝酿过程中,得到北大校长蔡元培、文科学长陈独秀和图书馆长李大钊等的支持。参加该社的还有杨振声、俞平伯、汪敬熙、冯友兰、段锡朋、孙伏园、何思源、高尚德、张嵩年、顾颉刚、朱自清、周作人等等。他们“抱着一股热情,要为文学革命而奋斗”,为此仿效《新青年》筹备发行一种杂志,蔡元培还从北大每月四万元的经费中拨出两千元支持他们。杂志定名为《新潮》,以The Renaissance(文艺复兴)作为它的英文译名。创刊号于1919年1月1日出版。在《新潮发刊旨趣书》中说:“对于学术负责任,则外物不足萦惑;以学业所得为辛劳疾苦莫大之酬,则一切牺牲尽可得精神上之酬偿。”《新潮》月刊是继《新青年》之后公开主张文学革命的又一刊物,在青年中很有影响,其发行量常在1万份以上,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著名刊物。《新潮》初创时,李大钊、鲁迅等都在这个刊物上发表过文章。五四运动前,反对纲常名教,提倡个性解放和男女平等;提倡白话文,主张文学革命;五四运动后,开始宣传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及西方文化。1922年3月因经费困难停刊,共出版三卷。《新潮》社还出版过几种丛书,其中有《蔡孑民言行录》、郭沫若的《女神》、鲁迅的《呐喊》、冰心的《春水》、胡适的《尝试集》等等。
1919年“五四”爱国运动期间,傅斯年正在北京大学读书。他是此次运动的北大学生代表之一。五月四日那天,他曾带领一群同学冲进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住宅,在青年学生中很有影响。1919年夏,傅斯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学门,同年秋,考取山东省官费留学。从此开始了长达七年之久的旅欧留学生活。
1920年夏,进入英国伦敦大学研究院,从史培曼(Spearman)教授研究实验心理学及生理学,兼治数学。1920年8月1日,他在给胡适的信中说:“此后当专致力于心理学,以此终身,到也有趣。”①为什么一个北京大学国学门毕业、文史根底深厚的青年要跑到国外去改学实验心理学等自然科学呢?傅斯年的好友罗家伦说:“要明白他这个举动,就得要明白当新文化运动时代那般人的学术心理背景。那时候大家对自然科学,非常倾倒;除了想从自然科学里面得到所谓可靠的知识而外,而且想从那里面得到科学方法的训练。认为这种训练在某种学科以内固然可以应用,就是换了方向而来治另外一套学问,也还可以应用。这是孟真要治实验心理学的原因。”②
1923年从英国到德国,入柏林大学哲学院研究。1926年冬,结束在柏林大学的研究,由德归国。
二、 治史主张
1927年秋,傅斯年在中山大学创办语言历史学研究所,同时办周刊,招研究生。他在周刊的发刊词里说:“语言历史学也正和其他的自然科学同手段,所差只是一个分工。”“我们要实地搜罗材料,到民众中寻方言,到古文化的遗址去发掘,以各种的人间社会去采风问俗,建设许多的新学问。”③这篇发刊词,据董作宾的推断,是傅斯年写的。这篇发刊词的主导思想,正是此后傅斯年主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办所方针,也是史料学派的基本主张。
傅斯年在筹备历史语言研究所时,就在史语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册上用筹备处名义发表《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》一文,长达七千余字。极力推崇顾炎武、阎若璩,说“顾炎武搜求直接的史料订史文,以因时因地的音变观念为语学,阎若璩以实在地理订古记载,以一切比核辩证伪孔,不注经而提出经的题目,并解决了他,不著史而成就了可以永远为法式的辩史料法。”他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了三个标准:(一)凡能直接研究材料,便进步;凡间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创造之系统,而不繁丰细密的参照所包含的事实,便退步。(二)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所研究的材料便进步,不能的便退步。(三)凡一种学问能扩充他作研究时应用的工具的,则进步;不能的,退步。傅斯年在史学理论方面有很多名言,但仍不外乎所谓“新问题,新材料,新方法”的一贯主张。为了突出学派宗旨,有时故意把话说得惊人的激昂。例如:“我们高呼:一、把些传统的或自造的‘仁义礼智’和其他主观,同历史学和语言学混在一起的人,绝对不是我们的同志!二、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,乃是我们的同志!三、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!”为了强调学派宗旨的坚定性,许多话说得十分武断。例如:“近代历史学只是史料学”,“史学便是史料学”,“史学本是史料学”。“只是”、“便是”、“本是”,这些武断的措辞,以及那些激昂的口号,是不能科学地、准确地说明自己的学派宗旨的。比较平实、准确、简洁地说明史料学派宗旨的,是《〈史料与史学〉发刊词》中的一段:“本所同人之治史学,不以空论为学问,亦不以‘史观’为急图,乃纯就史料以探史实也。史料有之,则可因钩稽有此知识,史料所无,则不敢臆测,亦不敢比附成式。”④这样说也比较符合实际情况。当史语所成立之初,正在开展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、中国社会史论战、中国农村社会性质问题论战,傅斯年没有参加论战,历史语言研究所也没有人参加论战。他们正在洽购并整理原藏于内阁大库的明清档案,在河南安阳殷墟、山东城子崖进行考古发掘,到全国各地调查方言和民俗,搜集《明实录》的各种版本进行校勘。
史料学派的一员主将劳干谈到《历史语言研究工作之旨趣》时说:孟真先生这篇论文之中,首先揭明了我们做历史的人所做的工作,绝对不允许有任何的主观偏见存在。历史学换句话说就是史料处置学,他是经验科学的一支,和生物学、地质学属于经验科学完全一样。我们在中国做历史研究的人们有时是要整理国故的,但其中却并不是有好恶的偏见,而是为的材料的方便,和在中国做生物学研究或地质学研究的人们,要偏重在中国地上和地下的生物学材料或地质学材料一样。对于傅斯年提出的历史学发展的三个标准,劳干作了进一步的阐述。他说:第一、必须能发现新问题。对于历史材料的处理,要能够直接对材料本身,重新批判去找新问题,不应以前人处理的旧公式为满足,然后历史的研究才能有新的发展。第二、必须扩大使用材料的范围。就性质来说,应当扩大到史籍材料以外的材料,例如地下材料的彝器、甲骨、简牍、明器、敦煌卷子、档案、以及从人类学调查得来的资料。就地域来说,应扩大到汉语文化以外的材料,即是在中国文献中比较忽略的,例如属于匈奴、鲜卑、突厥、回纥、契丹、蒙古、女真等族的文献和其他资料。第三、必须扩大研究手段。现代历史学研究,已经成了各种科学的方法汇集,地质、地理、考古、生物、气象、天文等学,无一不是史学研究者的工具。因此,凡是研究历史的人,对于语言学、文字语言工具和一般自然科学知识都是必需的。
傅斯年在留学德国时,深受德国语言考据学派的影响,非常崇拜兰克(Leopold von Ranke,1795-1886)和莫母森(Theodor Mommsen,1817-1903)。在中国传统史学中,他最景仰的是司马光、欧阳修、顾炎武、阎若璩和钱大昕。在当代的学者中,胡适对他影响最大,其次是王国维。顾颉刚、陈寅恪对他也有影响。不少学者指出,傅斯年崇拜兰克,他创办的历史语言研究所连名称都明显地标明了兰克的影响,但他并不懂得兰克,甚至误解或曲解了兰克⑤。
三、 办所方针
1928年1月,任大学院中央研究院筹备委员的傅斯年,向大学院院长蔡元培等陈述语言学及历史学的重要,建议在中央研究院设置历史语言研究所。
为什么建议要在中央研究院设置历史语言研究所呢?傅斯年在1928年年度报告中说:“中央研究院设置之意义,本为发达近代科学,非为提倡所谓固有学术。故如以历史语言之学承固有之遗训,不欲新其工具,益其观念,以成与各自然科学同列之事业,即不应于中央研究院中设置历史语言研究所,使之与天文、地质、物理、化学等同伦。今者决意设置,正以自然科学看待历史语言之学。”怎样以自然科学看待历史语言之学呢?他说:“即扩充材料,扩充工具,以工具之施用,成材料之整理,乃得问题之解决,并因问题之解决,引出新问题,更要求材料与工具之扩充。如是伸张,乃向科学成就之路”。⑥这是傅斯年的治学主张,也是他的办所方针。
1928年9月,傅斯年以历史语言研究所秘书代行所长职务。他在《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》中宣布了他的办所方针。其中许多说法引起史学界的争论,成为赞成者和反对者都经常引用的史坛名言。他说:“历史学不是著史,著史每多多少少带点古世中世的意味,且每取伦理家的手段,作文章家的本事。”“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,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,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。”“现代的历史学研究已经成了一个各种科学的方法之汇集。地质、地理、考古、生物、气象、天文等学,无一不供给研究历史问题者之工具。”“我们反对疏通,我们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,则事实自然显明了。一分材料出一分货,十分材料出十分货,没有材料便不出货。”“总而言之,我们不是读书的人,我们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,动手动脚找东西!”
这就是傅斯年的办所方针。
10月22日史语所迁入广州市恤孤院后街35号柏园,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式成立⑦。
初胡适誉为“天才纵横”的傅斯年,在新潮社时期就是一个敢闯敢冲的扛大旗的学生领袖。少年时代,由祖父课读十三经。进入大学以后,攻读中国文学。先后留学英国和德国,学哲学、学实验心理学、学生理学、学数学、学相对论、学比较语言学。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学历,在那个对西方科学钦佩、仰慕、倾倒的时代背景下,当他大声疾呼要把历史变成科学的时候,自然是很容易获得响应的。他是一个不尚空谈的实干家,在他提出响亮的口号的同时,拿出了他的示范性作品—一《明成祖生母记疑》、《性命古训辩证》、《夷夏东西说》等等。此外,他还有几着定乾坤的好棋:一是创办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史学研究机构,并得到中央研究院院长、提倡“史学本是史料学”的蔡元培的大力支持,形成一个实现他的主张的坚固堡垒;二是收购险些被外国人买走、险些化为纸浆的内阁大库档案,打响了“上穷碧落下黄泉,动手动脚找东西”的第一炮;三是开展规模空前的殷墟考古发掘,为现代考古学、人类学特别是殷商史的研究创造了日后大发展的有利条件;四是聘请一批在学界享有盛誉的学者,如李济、陈寅恪、董作宾、赵元任、李方桂、徐中舒等。并通过这些学有专攻的知名学者,训练、培养了一大批年轻的人才,后来成为蜚声中外的大学问家。五是出版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和专刊,向学术界展示自己学派的独特风格和丰硕成果。傅斯年这几着棋,当然这里说的是他的主要的几着棋,使他和以他为首的史料学派名声大振,奠定了这个学派在中国史坛上常盛不衰的基础。
四、 殷墟发掘与档案整理
甲骨文、汉晋简牍、敦煌文书、明清档案,被称之为本世纪史料的四大发现。史料学派在这四个方面,都曾作出过重大贡献,实现了他们提出的“扩张到史籍材料以外”的奋斗目标。这四项中最突出的贡献,是殷墟发掘和明清档案的收购和整理,真正显示出了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的精神。
1928年8月,史语所筹建之际,经过非常审慎的考虑,傅斯年选定河南安阳为系统发掘的第一个遗址,派专任编辑员董作宾前往安阳调查。调查后报告说:“其地虽经三十年来之未加保护,损失不可胜计,然尚有工作之可能。”11月,傅斯年派董作宾赴安阳小屯作第一次试掘。1929年,又派李济和董作宾等赴安阳小屯,于3月7日重行开工,继续发掘。至10月21日,突然遭到河南省政府及地方士绅的阻挠,发掘工作被迫停止。傅斯年多方奔走,几次赴河南协商、调解,官司一直打到南京。由中央研究院院长呈请国民政府主席批准,并电河南省政府继续保护中央研究院的发掘工作。险些使安阳殷墟发掘半途而废的风波,至此才告平息。殷墟发掘工作继续进行,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史语所共发掘15次,得古器物十万件以上,刻辞甲骨约二万五千片。科学的考古发掘,在中国是一门新兴的学科。10年的安阳殷墟发掘,轰动国际学术界。先后由董作宾、李济主持其事。由于小屯遗址遗物的出土,特别是甲骨文字的大量出现,证明了甲骨文字的真实性,澄清了一些人所说的甲骨文是一群江湖骗子伪造的假古董的说法。同时也取得了辨别真假甲骨的标准,可以据此剔除传世的赝品。经过学者们的长期研究,使人们对三千年前的殷代文化,由隐晦而日趣显明,肯定了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所载原始材料的真实性。这是中国考古学界对祖国文化的重大贡献⑧。
八千麻袋的内阁大库档案,避免了化成纸浆的厄运之后,经傅斯年多方努力,筹集巨资,由历史语言研究所买了下来。史语所的办所方针,正是要“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”。于是立即开始组织人员进行整理。1929年5月,史语所由广州迁到北平,8月将这批档案运至午门西翼楼上。这批档案经多次转手搬迁,更加零乱不堪。此项档案,积尘甚厚,整理之先,必须去掉灰尘,然后每件逐一铺平。下一步是根据档案的外形,作一简单分类,如红本、揭帖、移会、誊黄、贺表、薄册、杂稿等等。分类之后,加以捆扎,分别收藏。还有三分之一的碎烂,另行保存。把重要而又破碎的档案,随时拼接装裱。同时选择重要的档案抄录副本,以便编纂付印。这样简单的分类,仍不便于编号上架,供学者参考利用。由于人力财力不足,整理工作很难大规模开展⑨。尽管如此,在整理档案的同时,将一些重要的、比较完整的,先行刊布,以供学者使用。至1937年为止,计出版《明清史料》甲编、乙编、丙编,每编十本,共30本。
在整理明清内阁大库档案的过程中,发展明内阁进呈熹宗实录稿散页千余张。于是,史语所开始从各大图书馆搜集《明实录》的各种钞本。1933年7月,开始校勘《明实录》。这是一项浩大工程,主持者数易其人,先后参加工作的数十人,历时39年才得以完成。校印本《明实录》,集各大图书馆所藏钞本之大成,是现存《明实录》中最完全的一个本子(10)。
五、 谴责日本侵略,鼓吹抗日救亡
“九一八事变”后,日军占领我国东北,傅斯年经常在《独立评论》上发表文章,谴责日本侵略,鼓吹抗日救亡。1932年,他打破“考史而不著史”的戒律,写成《东北史纲》(初稿)第一卷,自行出版。旨在根据历史资料,运用民族学、语言学理论,驳斥日本侵略者所说“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”的谬论,证明东北本来就是我国的郡县;我们的文化种族和这片土地有不可分割的联系。他在该书卷首的“引语”中,满怀激情地说:“今东寇更肆虐于上海,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奋起御敌,世界观瞻为之一变。国人不尽无耻之人,中国即非必亡之国!”当日本侵略者策动冀察自治的时候,他在北平,不顾个人安危,极力反对华北特殊化,在北大师生中很有影响。1932年8月14日出版的《独立评论》第13号上,傅斯年发表题为《日寇与热河平津》的文章,以书生报国的激情写道:“今日北方大局,对倭只有一条路,即一切都无顾忌,人人当求必死。”他还指出:“对倭人不是抵抗一下就了事的。中国虽不能打胜日本,却可以长久支持,支持愈久对我们越有利。”“中国人之力量在三四万万农民的潜力,而不在大城市的统治者及领袖。中国的命运在死里求生,不在贪生而就死。历史告诉我们:中华不是一个可以灭亡的民族。”
六、 弹劾孔祥熙,抨击宋子文
傅斯年的一生,是在非官非学、亦官亦学之间度过的。他和国民党高层有非常密切的联系,但从来没有在政府里担任过重要官职,甚至还写信劝胡适不要做官。他忠心拥护蒋介石,但对蒋介石的某些做法又有不满。他反对孔祥熙和宋子文,对这两个先后担任行政院长的权贵,进行过猛烈的抨击。他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,弹劾过孔祥熙,说他“自才能论之,孔院长未堪行政院长之大任也。就中国官场中应付技巧言,孔院长实为上选,敷衍群类,历练世故,固有超群之才,然而建设近代国家之良规,敷施大政之正义,非彼所具有也。”“自信望言之,孔院长实为国人所痛恶也。夫国民之指责孔院长,大体言之,不外纵容其夫人儿子如何如何领(?)钱耳。”并借国人之口指责说:“如孔氏者,非贪污腐败之结晶乎?”(11)胡适在美国打电报劝傅斯年停止抨击孔祥熙,傅斯年不听,解释说:“当时接先生劝阻之电,尊意全为介公着想,我亦有同感,深佩深佩。然而事不能已者如下:1、孔之为私损公,毫无忌惮,先生久在国外,未能深知。……3、贪赃枉法,有钱愈要钱,纵容其亲党无恶不作,有此人当局,政府决无希望。4、他一向主张投降,比汪在汉、渝时尤甚。5、一旦国家到了更危急的阶段,不定出何岔子。6、为爱惜介公,不容不反对他。……我一读书人,既不能上阵,则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哉?”(12)
孔祥熙下台之后,接任行政院长的是宋子文。傅期年对宋子文更不满意。他在1947年2月15日出版的《世纪评论》中,发表一篇题为《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》的文章,各地报刊纷纷转载,举国注目。文中说:“说到政治,如果不承认失败,是谁也不相信的。政治的失败不止一事,而用这样的行政院长,前有孔祥熙,后有宋子文,真是不可救药的事。……要做的事多极了,而第一件便是请走宋子文,并且彻底肃清孔宋二家侵蚀国家的势力。否则政府必然垮台。”文章不仅猛烈地抨击了孔祥熙、宋子文,而且还含蓄地批评了“用这样的行政院长”的蒋介石。虽其真心是为了巩固蒋介石的统治,但这样敢批逆鳞的人还是不多见的。
对国民党披肝沥胆的傅斯年,眼见国民党一天比一天腐败、惩治腐败又只是掩人耳目。他对国民党也逐渐丧失信心,对蒋介石也背后骂起来了。1947年3月28日傅斯年给胡适的一封信中说:“‘政府决心改革政治之诚意’我也疑之,盖不能不疑也。现在改革政治之起码诚意,是没收孔宋家产,然蒋公在全会骂人时仍言孔宋不贪污也。孔宋是不能办的,CC是不能不靠的,军人是不能上轨道的。……此公只了解压力,不懂任何其他。今之表面,美国之压力也。我们若欲于政治有所贡献,必须也用压力,即把我们的意见CONSOLIDATED,ARTICULATED(加强并明确表达出来),而成一种压力。”(13)
七、 反对共产党,不满国民党
在傅斯年的一生中,和共产党人有过一些交往。在新文化运动中,很崇敬在北大任教的陈独秀和李大钊。受李大钊的影响,曾撰文歌颂过俄国十月革命。1930年,被蒋介石严令通缉的共产党人郭沫若,在亡命日本时撰写了《甲骨文字研究》一书,傅斯年看到书稿后十分赞赏,有意在《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》上分期发表,然后再由中央研究院出版单行本。碍于郭沫若当时的身分,傅斯年提议发表时用化名而不用本名,被郭沫若谢绝了。1945年7月1日,傅斯年与褚辅成、冷遹、黄炎培、左舜生、章伯钧六位国民参政员从重庆飞延安,与中国共产党商谈国共团结,共建国内和平问题。由于毛泽东与傅斯年早年在北大相识,所以毛泽东特地安排一个晚上和傅斯年单独交谈。交谈结束时,傅斯年提出希望得到毛泽东的亲笔题字以作纪念,毛泽东书写了两句古诗在机场握别时面赠傅斯年。但是,作为在野的无党派人士,傅斯年的基本立场是反共的,对执政的国民党又有很多的不满。
最能说明傅斯年的政治立场的是1947年2月4日他给胡适的一封信。其中说:“一、我们与中共必成势不两立之势,自玄学至人生观,自理想至现实,无一同者。他们得势,中国必亡于苏联。二、使中共不得势,只有今政府不倒而改进。三、但,我们自己要有办法,一入政府即全无办法。与其入政府,不如组党、与其组党,不如办报。四、政府今日尚无真正开明、改变作风的象征,一切恐为美国压力,装饰一下子。……五、我们是要奋斗的,惟其如此,应永久在野,盖一入政府,无法奋斗也。……六、保持抵抗中共的力量,保持批评政府的地位,最多只是办报,但办报亦须三思,有实力而后可。……”(14)胡适和他是完全一致的。差不多是在同时,胡适给傅斯年写了一封观点几乎相同的信:“我在野,—一我们在野,—一是国家的政府的一种力量,对外国,对国内,都可以帮政府的忙,支持他,替他说公平话,给他做面子。若做了国府委员,或做了一院院长,或做了一部部长,……结果是毁了三十年养成的独立地位,而完全不能有所作为。结果是连我们说公平话的地位也取消了。—一用一句通行的话,‘成了政府的尾巴’!”(15)
傅斯年也曾说过这样的话:“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,不是作艺术的建设,不是作疏通的事业,不是去扶持或推倒这个运动,或那个主义。”这种说法给人以鼓吹脱离政治的印象,但傅斯年并不是一个超脱现实政治的人,从他给胡适的那封信来看,扶持什么主义,推倒什么运动,他是毫不含糊的。
傅斯年早就认识到国民党贪污腐败,不可救药。当蒋介石的亲信陈布雷因对国民党绝望而自杀时,傅斯年受到强烈的刺激。他曾对陶希圣说:“现在没有话说,准备一死。”(16)陈槃回忆说:“当首都仓皇之日,同时有陈布雷、段锡朋二氏之没,师因精神上大受刺激,悲观至极,顿萌自杀之念。而师卒未于此时殉国者,赖傅夫人爱护防范之力也。”(17)他不仅想到过自杀,也想到过解散他苦心经营的史语所,但由于对共产党存有很强的敌意,最终还是决定迁往台湾。1950年12月20日,以脑溢血病逝于台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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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《胡适来往书信选》上,中华书局1979年版,第104页。
②罗家伦语,转引自傅乐成:《傅孟真先生年谱》,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页。
③转引自董作宾:《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学术上的贡献》,载台湾《大陆杂志》第2卷第1期。
④《傅孟真先生集》第四册,台湾大学1952年版第276页。
⑤参看王尔敏:《史学方法》第218-222页。
⑥转引自董作宾:《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学术上的贡献》,载台湾《大陆杂志》第2卷第1期。⑦关于史语所正式成立日期,有各种不同说法。此处采纳王懋勤《历史言研究所正式成立的日期》一文中所作的考证,载《历史语言研究所四十周年纪念特刊》(1968年10月)
⑧参看李济:《安阳的发现对谱写中国可考历史新的首章的重要性》,载张光直、李光谟编《李济考古学论文选集》,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,第789-795页。
⑨参看徐中舒: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藏档案的分析》,载《明清档案论文选编》档案出版社1985年出版。
(10)参看黄彰健:《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〈明实录〉的工作》,载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四十周年纪念特刊》。
(11)新发现的傅斯年致蒋介石的两封信稿,转引自岳玉玺:《国民参政会期间的两件事》,载《傅斯年》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。
(12)《胡适来往书信选》中,中华书局1979年版,第479页。
(13)《胡适来往书信选》下,中华书局1980年版,第190-191页。
(14)《胡适来往书信选》下,中华书局1980年版,第170页。
(15)1947年2月6日胡适致傅斯年信,《胡适来往书信选》下,中华书局1980年版,第173页。
(16)陶希圣:《傅孟真先生》,转引自傅乐成:《傅孟真先生年谱》,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8页。
(17)陈槃:《师门识录》,转引自傅乐成:《傅孟真先生年谱》,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8页。
资料来源:《中国史研究》1994年第4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