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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嘉莹:学词自述

发布日期:2019-01-14 原文刊于:

  叶嘉莹:学词自述 

  我于1924年生于燕京之旧家。初识字时,父母即授以四声之辨识。学龄时,又延姨母为师,课以四书。十岁以后即从伯父习作旧诗。然未尝学为词,而性颇好之,暇辄自取唐五代及北宋初期诸小令诵读,亦仿佛若有所得,而不能自言其好恶。年十一,以同等学力考入初中后,母亲为购得《词学小丛书》一部,始得读其中所附录之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,深感其见解精微,思想睿智,每一读之则心中常有戚戚之感。于是对词之爱好益深。间亦尝试写作,然以未习词之格律,但能写《浣溪沙》、《鹧鹅天》等与诗律相近之小令而已。1941年,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,次年始从清河顾随(羡季)先生受读唐宋诗,继又旁听其词选诸课。羡季先生原毕业于北京大学之英文系,而幼承家学,对古典诗歌有深厚之素养,而尤长于词曲。讲课时出入于古今中外之名著与理论之间,旁征博引,意兴风发,论说入微,喻想丰富,予我启迪昭示极多。嘉莹每以习作之诗、词、曲呈先生批阅,先生辄对之奖勉备至。一日,拟取嘉莹习作之小令数阕交报刊发表,因问嘉莹亦有笔名或别号否?而嘉莹性情简率,素无别号。适方读佛书,见《楞严经》中鸟名迦陵者,云其仙音遍十方界,而“迦陵”与“嘉莹”之音,颇为相近,因取为笔名焉,是为第一次词作之发表。其后继有作品发表,无论为创作或论著,遂一直沿用此别号迄今,而与清代词人陈维崧之号“迦陵”者,固不相涉也。1945年大学毕业后,曾在当时北平之数所私立中学任教。1948年3月,赴南京结婚,是年秋,随外子职务之迁移转往台湾。其后一年,甫生一女,即遭遇忧患,除一直未断教学之工作,借以勉强糊口抚养幼婴之外,盖尝抛弃笔墨不事研读写作者,有数年之久。1953年,自台南转往台北,得旧日辅仁大学教师之介绍至台湾大学任教。1966年应聘赴美,曾先后在密西根州立大学及哈佛大学任客座教授。1969年,应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之聘,至该校任亚洲研究系教授迄今。一生从事教学工作,虽在流离艰苦中,未尝间断,今日计之,盖已有三十八年之久矣。主要著作已刊行者,有《迦陵谈诗》、《迦陵谈词》、《杜甫秋兴八首集说》、《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》、《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》、《迦陵论词丛稿》等(前三种在台湾刊印,第四、第五种原在香港中华书局刊印,近已由国内广东人民出版社重印,最后一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印)。此外,尚有发表于国内外各大学学报之中英文论著多篇,又有《迦陵论诗丛稿》一种,现正由北京中华书局刊印中。至于诗词曲之创作,则旧日在家居求学时期,虽时有所作,而其后为生活所累,忧患之余,遂不复从事吟咏。直至七十年代后期,因多次返国,为故国乡情所动,始再从事诗词之创作,而不复为曲矣。部分诗词稿曾在国内外报刊发表,其中刊印或有脱误,或有经编者因编排需要而加以改动者,均尚未加以整理。 

  平生论词,早年曾受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及顾羡季先生教学之影响,喜读五代及北宋之作,至于南宋诸家,则除辛弃疾一人外,对其他赏爱者甚少。其后因在各大学任教,讲授词选多年,识见及兴趣日益开拓,又因在国外任教之故,对西方之文学理论亦有所接触,于是对诗歌之评赏,遂逐渐形成一己之见解。对旧传统之词论,渐能识其要旨及短长之所在,且能以西方之思辨方法加以研析及说明。所写《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》(见《迦陵论词丛稿》)及《〈人间词话〉中批评之理论与实践》(见《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》第三章)诸文,皆可见出其对评词之理论方面所持之见解。至于从《温韦冯李四家词之风格》、《梦窗词之现代观》及《碧山词析论》诸文中(以上诸文皆见《迦陵论词丛稿》),则可以分别见出其对不同风格之作者,在评说时所采取之不同途径。要而言之,则其对词之看法,盖以为词与诗二者,既同属广义之诗歌,是以在性质上既有其相同之处,亦有其相异之点。若就其同者言之,则诗歌之创作首在其能有“情动于中”之一种感发之动机。此种感发既可以得之于“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”的大自然界之现象,亦可以得之于离合悲欢抚时感事的人事界之现象。既有此感发之动机以后,还须要具有一种能够将其“形之于言”的表达之能力,然后方能将其写之为诗,故“能感之”与“能写之”实当为诗与词之创作所同需具备之两种重要质素。然而诗人之处境不同,禀赋各异,其能感与能写之质素,自亦有千差万别之区分。故诗歌之评赏,便首须对此二种质素能做出精密正确之衡量。同是能感之,而其所感是否有深浅厚薄之不同;同是能写之,而其所写是否有优劣高下之轩轾。此实为诗与词之评赏所同需具备之两项衡量标准。是则诗与词无论就其创作之质素而言,或就其评赏之标准而言,二者在基本上固原有其相同之处也。然而诗与词又毕竟为两种不同之韵文体式,是以二者间遂又存在有许多相异之点。而造成此多种相异之点者,则主要由于形式之不同与性质之不同两种重要因素。先就形式之不同言之:词之篇幅短小,虽有长调,亦不能与诗中之五七言长古相比,而且每句之字数不同,音律亦曲折多变,故尔如诗中杜甫《北征》之质朴宏伟,白居易《长恨歌》之委曲详尽,便皆非词中之所能有。然而如词中冯延巳《鹊踏枝》之盘旋顿挫,秦观《八六子》之清丽芊眠,则又非诗之所能有矣。再就性质之不同言之,则诗在传统中一向便重视“言志”之用意,而词在文人诗客眼中,则不过为歌宴酒席之艳曲而已。是以五代及北宋初期之小令,其内容所写皆不过为伤春怨别之情,闺阁园亭之景,以视诗中陶、谢、李、杜之情思襟抱,则自有所弗及矣。然而词之特色却正在于能以其幽微婉约之情景,予读者心魂深处一种窈眇难言之触动,而此种触动则可以引人生无穷之感发与联想,此实当为词之一大特质。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曾以“深美闳约”四字称美冯延巳之小词,又往往以丰美之联想说晏、欧诸家之词,便皆可视为自此种特质以读词之表现。然而此种特质,在作者而言,亦有得有不得也。是以作诗与说诗固重感发,而作词与说词之人则犹贵其能有善于感发之资质也。其后苏、辛二家出而词之意境一变,遂能以词之体式叙写志意,抒发襟怀,一洗绮罗香泽之态,于剪红刻翠之外,屹然别立一宗,此固为词之发展史上之一大盛事。盖五代北宋之小令,在当时士大夫之观感中,原不过为遣兴之歌曲,自苏、辛出而后能使词与诗在文学上获得同等之地位,意境既得以扩大,地位亦得以提高,此其丰功伟绩固有足资称述者在也。然而既以诗境入词,而词遂竟同于诗,则又安贵乎其有词也?是以苏、辛二人之佳作,皆不仅在其能以诗境入词而已,而尤在其既能以诗境入词,而又能具有词之特质,如此者乃为其真正佳处之所在也。夫诗之意境何?能写襟抱志意也。词之特质何?则善于感发也。是以杜甫在诗中之写其襟抱志意也,乃可以有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,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”之句,直写胸怀,古朴质拙,自足以感人肺腑,此原为五言古诗之一种特质。然而如以长短句之形式写为此种质拙之句,则不免有率露之讥矣。此盖由形式不同,故其风格亦不能尽同也。是以苏东坡之写其高远之怀,则以“琼楼玉宇”为言,写其幽人之抱,则以“缥缈孤鸿”为喻。至于辛稼轩之豪放健举,慷慨纵横,然而观其《水龙吟》词之“楚天千里清秋”,《沁园春》词之“叠嶂西驰,万马回旋”诸作,其满腔忠愤郁郁不平之气,乃全以鲜明之形象,情景之相生,及用辞遣句之盘郁顿挫表出之,无一语明涉时事,无一言直陈忠爱,而其感发动人之力则虽历千古而常新。后之人不明此理,而误以叫嚣为豪放,若此者既不足以知婉约,而又岂知所谓豪放哉!至于苏、辛而后,又有专以雕琢功力取胜者,如南宋后期诸家,此固亦为各种文学体式发展至晚期以后之自然现象。若欲论其优劣,则如果以词之特质言之,固仍当以其中感发之质素之深浅厚薄为衡量之标准。梦窗、碧山纵不免晦涩沉滞之讥,然而有足观者,便因此二家之作品,仍并皆蕴含有深远幽微之感发之质素。至若草窗、玉田诸人,则纵使极力求工,而其感发之力则未免有所不足矣。昔周济在其《宋四家词选序论》中,即曾云:“草窗镂冰刻楮,精妙绝伦,但立意不高,取径不远,当与玉田抗行,未可方驾王、吴也。”所论实深为有见。而其所谓“立意不高,取径不远”者,固当正由于其“能感之”之质素既有所不足,“能写之”之质素亦有所不足,是以既不能具有感发之力,亦不能传达感发之力故也。平生论词之见约略如此,至其详说,则有《迦陵论词丛稿》诸书可供参考焉。 

  至于对词之写作,则少年时虽往往触物兴感,时有尝试,然未尝专力为之。其后又饱经忧患,绝笔不事吟咏者有多年之久。近岁以来,虽因故国乡情之感,重拾吟笔,而功力荒疏,纵有感发之真,而殊乏琢炼之巧。前岁返国,与旧日同门诸友,在京聚首,回思昔年在沦陷区中从羡季先生读词之日,羡季先生往往写为寓兴深微之作,以寄托其国家民族之悲慨。而今则国家重振,百业方兴,欣喜之余,曾写有绝句一首,云:“读书曾值乱离年,学写新词比兴先。历尽艰辛愁句在,老来思咏中兴篇。”故近年之词,每多关怀家国之作,此则平生为词之大略经过也。友人或有询其论词之作中曾对梦窗、碧山二家剖析精微,而所自作诸词则与二家殊不相类,其故何在?此或者一则由于生性简单与二家繁丽精工之词风不甚相近,再则亦由于时代不同,不须更以隐晦之笔写凄楚之音之故欤? 

  又昔日所写论词之作,往往多为单篇独立之论说,虽在理论方面亦曾逐渐形成一系统之概念,然而所说诸家之词,则并未尝有意做系统之安排也。自1982年返国在四川大学讲授唐宋词选,猥蒙前辈学者缪钺教授之知赏,相约共同撰述论词之专著《灵谿词说》,以七言绝句撮述要旨而附以散文之说明,喜其体制有简便灵活之妙用,遂商定共同合作,拟以此种体制对历代之词人、词作及词论,做较具系统之介绍。其中由嘉莹撰写之部分,已写得温、韦、冯、南唐二主及北宋初期之大晏与欧阳诸家,曾在《四川大学学报》先后发表,现仍在继续撰写中。至于关于撰写《灵谿词说》之动机、体例之详细说明,对于论词绝句、词话、词论诸体长短得失之衡量评述,以及此书所以取名“灵谿”之故,所有此一切,均详于拙稿《灵谿词说前言》中,亦将在《四川大学学报》中发表焉。 

  本文刊发于《江海学刊》1984年第2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