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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宋鎮戎軍設置緣起和北宋初年西北邊境軍事運輸

发布日期:2019-05-04 原文刊于:

一、北宋鎮戎軍設置的確切時間——基於文獻的考訂

   

北宋曾在今寧夏固原置鎮戎軍,作為防禦西夏黨項政權的前沿要塞。鎮戎軍及其附近地區,歷來是宋夏雙方交戰的戰場,慶曆元年(1041年),在鎮戎軍附近的好水川,宋夏雙方爆發大戰,宋將任福戰死。慶曆二年,元昊進攻鎮戎軍,又在鎮戎軍附近的定川砦大敗宋將葛懷敏。[1]鎮戎軍是宋夏交通道路鎮原路上的一處交通樞紐,向北循葫蘆河(今清水河)可達靈州,向南則可進入涇河河谷抵達關中。[2]

如此重要的一處軍鎮,是何時開始設置的?史籍記載不一,《宋史·地理志》定為至道三年(997年),[3]《宋史》卷6《真宗本紀一》更明確記載為:「(至道三年四月)癸丑,置鎮戎軍。」[4](按:宋太宗於至道三年三月癸巳病死,真宗當月即位,未改元。)《文獻通考》卷322《輿地八》與《宋史》記載相同,也將鎮戎軍始置年代定為至道三年。[5]

   然而,《元豐九域志》卷3《秦鳳路·鎮戎軍》卻記載:「至道元年以原州平高縣地置軍。」[6]《宋朝事實》卷18[7]《皇宋十朝綱要》卷2[8]《宋會要輯稿·方域》五之四三也將鎮戎軍的始置年代定為至道元年。[9]

   與《宋史》和《文獻通考》相比,《元豐九域志》等成書於宋代的文獻的記載似乎更為可信一些。徐規先生的《〈宋史·地理志〉補正》就根據《元豐九域志》等書,認為鎮戎軍應置於至道元年。[10]郭黎安《宋史地理志匯釋》采納了徐規先生的意見,也認為鎮戎軍置於至道元年。[11]李昌憲《中國行政區劃通史·宋西夏卷》羅列兩說,未予置評。[12]

   不過《宋史·真宗本紀》言之鑿鑿,將鎮戎軍的設置日期定為至道三年的四月癸丑,似乎也並非空穴來風。從文獻學的角度講,成書於元代的《宋史》除宋末三朝,所據為宋朝史館收集的材料,可信度是很高的。清人趙翼對《宋史》評價是「宋史多國史原本」、「宋史事最詳」。[13]魯延召曾撰文《「嶺南第一府」——北宋端州升興慶府考實》,認為《宋史·徽宗本紀》所記載的政和三年升端州為興慶府事可信。[14]

   北宋曾鞏《隆平集》卷1《郡縣》記載:「(至道三年)築古原州為鎮戎軍,其謀出於節度李繼隆由蔚茹河路護靈州軍糧,因師進壁而還。」[15]

   可見,建鎮戎軍之事與李繼隆運送靈州軍糧有關,那這次運送軍糧到底在什麼時候?

   《隆平集》卷9《李繼隆傳》記載:

 

常(嘗)受詔由旱海護靈州軍糧,繼隆固執由古原州蔚茹河路為便,太宗從之。乃帥師以進壁古原州,是為鎮戎軍。[16]

 

   古書中“常”、“嘗”二字通用,為曾經之意。此處沒有交代這次運糧行動的具體時間。《東都事略》卷20《李繼隆傳》的記載與此相同,也沒有交代具體時間。[17]

   《宋史》卷257《李繼隆傳》記載:

 

先是,受詔送軍糧赴靈州,必由旱海路,自冬至春,而芻粟始集。繼隆請由古原州蔚茹河路便,眾議不一,繼隆固執論其事,太宗許焉。遂率師以進,壁古原州,令如京使胡守澄城之,是為鎮戎軍。[18]

 

   《宋史》的這段敘事是放在至道三年之後,不過又用“先是”,仍然沒有交代具體時間。

   不過,在宋人楊億的《武夷新集》卷十中,有一份李繼隆的墓志銘(原名:《宋故推誠翊戴同德功臣、山南東道節度管內觀察處置橋道等使、特進、檢校太尉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、使持節襄州諸軍事、行襄州刺史、判許州軍州事、上柱國、隴西郡開國公、食邑一萬四百戶、食實封三千二百戶、贈中書令、諡曰忠武李公墓志銘》(以下簡稱《李繼隆墓志銘》),茲錄其相關內容如下:

 

……至道二年春,繼遷劫我輜重於浦洛河,二將敗釁。命公為靈環十州都部署,經略西事。秋七月,大發車騎十餘萬,分五路以討賊。遣公自靈州取東關鎮,由赤檉、苦井路以赴之。軍行乏水,深以為慮,即自橐駝路徑趨烏池,聞丁罕慶州之軍與賊接戰,倍道赴救解其長圍,三路之兵皆後期不至,賊黨遠遁,遂謀旋師。尚以不赴靈州慮違詔旨,遣其弟繼和奉表待罪。

太宗深加慰勉,屬饋糧朔方,命公由瀚海路率師護送。公請自古原州渉蔚茹河為便,眾或非之。公確論其事,又遣繼和入奏。繼和亦博達有謀,極言其利。太宗聽之,屬漕運之司,飛挽未集,遂案甲休士,持重養勇。賊將史癿遇者,頗擾內屬,率兵擊敗之,俘獲萬計,士氣益震,叛羌悉歸。三年,果由古原州路入援靈武,遂城廢壘,是為鎮戎軍。控夏人之咽喉,為諸夏之捍蔽,守禦之固,至今賴焉……[19]

 

此處明言鎮戎軍之設置在至道三年。《李繼隆墓志銘》出自當時人之手,應該是可信度最高的。

而且,這位為李繼隆寫墓志銘的楊億,曾經上書主張放棄靈州,[20]《武夷新集》卷16有《論靈州事宜狀》,[21]可見楊億對靈州戰事是有了解的,《李繼隆墓志銘》中有關靈州戰事的記載應該是可信的。

 

 

    二、鎮戎軍設置的歷史背景

   

鎮戎軍之設置是由於李繼隆由古原州路入援靈武(靈州),這與宋朝與當時的李繼遷黨項勢力的戰爭有關,尤其是與雙方對靈州的爭奪有關。

太平興國七年(982年),夏州黨項政權首領李繼捧入朝歸宋,交出夏州的統治權,其族弟李繼遷起兵反宋,並於當年十月進攻夏州。[22]李繼遷反宋以後,雙方互有勝負,但總體說來,李繼遷勝少敗多,但每次都能蹶而復振,原因在於其得到夏州領地和宋朝西北沿邊地區蕃部的支持,順從者予以裹挾,對不順從者則予以攻擊。[23]淳化五年(994年),宋廷對李繼遷取得階段性重大勝利,河西都部署李繼隆率軍攻取夏州,俘獲李繼捧。同年四月,太宗以「夏州深在沙漠,本奸雄竊據之地」為由,「隳夏州故城,遷其民於綏、銀等州」。[24]

經此打擊,李繼遷轉而求和,雙方交聘不斷,相關史書記載如下:[25]

 

(淳化五年七月)乙亥,李繼遷遣牙校以良馬來獻,且謝過,猶稱所賜姓名,答詔因稱之。(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36

(淳化五年八月癸卯)李繼遷竄於漠北,遣其將佐趙光祚、張浦詣綏州見黃門押班真定張崇貴,求納款。崇貴會浦等於石堡寨,椎牛釃酒犒諭,仍給錦袍、銀帶。乙巳,繼遷遣其弟廷信奉表待罪,且言違叛事出保忠,願赦勿誅。上召見廷信,面加慰撫,錫賚甚厚。(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36

(淳化五年)十一月,宋遣內侍張崇貴持詔諭繼遷,賜以器幣、茶藥、衣物等。賜詔略曰,既除手足之親,已失輔車之勢。(《太平治跡統類》卷2

(至道元年)正月二十八日,銀州觀察使趙保吉遣左押衛張浦以良馬橐駝來貢。(《宋會要輯稿》蕃夷七之一三)

(至道元年三月)己巳,上令衛士數百輩射於崇政殿庭,召張浦觀之。(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37

 

然而,至道元年(995年)六月,李繼遷就和宋廷翻臉,斷絕來往。據《太平治跡統類》卷2

 

(至道元年)六月,遣閤門副使馮訥、中使賈繼隆齎詔諭繼遷,欲授鄜州節度使,繼遷不奉詔。

 

至道元年(995年)七月,李繼遷攻破黨項睡泥族,俘七百多帳,餘眾潰奔蕭關。[26]九月,李繼遷進攻宋清遠軍,再次向宋朝宣戰。[27]

前引《宋史·真宗本紀》將鎮戎軍的設置時間定為至道三年四月癸巳,如果文獻中「元」和「三」發生訛誤,那鎮戎軍的設置時間應該在至道元年的四月,可是至遲到至道元年的六月,宋朝和李繼遷方面還是互相往來,處於和平狀態,李繼隆「入援靈武」從軍事意義上來說,似乎沒有必要。因此,李繼隆設置鎮戎軍不大可能是在至道元年。

靈州地處宋朝西北前沿,在與黨項的戰爭中位於突出部,戰略位置重要。靈州駐軍的軍糧需要從內地轉運。至道二年,宋廷派軍隊護送軍糧支援靈州,在浦洛河被李繼遷所劫。這就是《李繼隆墓志銘》所言「至道二年春,繼遷劫我輜重於浦洛河,二將敗釁」。[28]

截獲宋軍軍糧後,李繼遷進圍靈州,[29]而宋太宗在震怒之下,決定對李繼遷加以剿除,一場大戰在即。至道二年四月,宋太宗命李繼隆等率師進剿。[30]由於宋軍五路分兵,而且李繼隆改變了行軍路線,李繼隆部沒有尋到李繼遷主力,勞而無功,所以李繼隆一邊「謀旋師」,準備撤退,一邊「遣其弟繼和奉表待罪」。不過太宗可不是「深加慰勉」,而是「召繼和於便殿,詰之曰:『汝兄如此,必敗吾事矣。』因手書數幅切責繼隆」。[31]《李繼隆墓志銘》所言「深加慰勉」,當是諛墓之詞。

不過,《李繼隆墓志銘》所言「屬饋糧朔方(靈州)」當為可信,前引《隆平集》、《東都事略》和《宋史》的《李繼隆傳》都記載此事,只不過沒有《李繼隆墓志銘》記載的至道三年的確切時間。李繼隆在這次戰役之前被任命為「靈環十州都部署」(或稱「環、慶、靈等州都部署」),為一方面軍最高統帥,這種運送糧草的差事,按一般常理而言,是輪不到他的頭上的。太宗讓其運送軍糧,只能有一個考慮,作為對他擅自更改作戰命令的懲罰。且據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41的記載:「(至道三年正月)辛卯,以步軍都虞侯傅潛為延州路都部署,殿前都虞候王昭遠為靈州路都部署。」[32]可見李繼隆的事權被削弱,此時命其護送軍糧,應該是合理的。

值得的是,李繼隆這次運輸軍糧,盡管「受詔由旱海護靈州軍糧」,而且以前運送軍糧「必由旱海路」,但他卻選擇了一條新路線,而且「固執由古原州蔚茹河路」運送軍糧,[33]即使面臨「眾或非之」,也不改變主意,並在舊原州之地建鎮戎軍。

但是,這次之後,宋朝政府依然由旱海路(或稱瀚海路)向靈州運送軍糧,咸平二年甚至廢毀鎮戎軍城,[34]自然也就放棄了經由鎮戎軍的糧道。

為什麼李繼隆開辟的這條經由鎮戎軍的糧道沒有繼續發揮作用?這涉及北宋初年西北的軍事運輸問題及對運輸道路的選擇。

 

    三、北宋初年西北軍糧運輸

 

(一)關中通往靈州的交通

要想了解北宋初年時關中通往靈州的交通道路情況,首先看一下唐代時這一地區的交通情況。

嚴耕望先生的《唐代交通圖考》第一卷《京都關內區》篇陸《長安西北通靈州驛道及靈州四達交通線》總論唐代靈州至長安之路線,云:

 

靈州東南至長安之路線,就形勢言,不外三道。東南取慶州(今甘肅慶陽)路,經寧州(今甘肅寧縣)、邠州(今陝西彬縣)至長安。此一道也。南取原州(今寧夏固原)路,又東經涇州(今甘肅涇川),亦至邠州,達長安。此一道也。又由靈州東取鹽州(今寧夏鹽池北)路,折而南至慶州,經寧邠至長安。此一道也。取慶州路,則由馬嶺水(今環江、馬蓮河)源頭之青剛川,沿此河谷而下接涇水河谷。取原州路,則略循高平川水(今清水河)而上,經蕭關至原州,又循涇水而下至長安。證之唐史,而邠、寧、慶道尤為主線;惟鹽州路雖可行,然迂遠,未見行之者。[35]

 

唐代長安通往靈州有三條道路,除鹽州路未見利用外,還有邠、寧、慶道和原州道兩條路線,「先論邠寧慶至靈州道。長安西北行三百里至邠州,循涇水之北源馬嶺水(今馬蓮河及其上流之環江)西北行一百四十里至寧州,又一百三十里至慶州,又西北盡馬嶺水之源,六百四十里至靈州,去長安一千二百一十里。」[36]

北宋時代,這條道路還在利用,「由環州(唐代的慶州方渠縣,今甘肅環縣)西北行,三十里至烏崘寨,又三十里至洪德寨,為赴靈、鹽分途處。由寨西北入青剛川,約九十里至美利寨,又北入旱海,七十里至積石嶺,置清遠軍。又五十里至浦洛河,又七十里至耀德鹽井,一作輝德,蓋一名聖泉,又七十里至清邊鎮,又名靜邊、定邊,又五十里至靈州。」[37]

旱海,史書中也稱「瀚海」,為靈州(今寧夏靈武)東南境的沙漠地區。浦洛河就是今天寧夏靈武西南苦水河,北流入黃河。[38]前面提到至道二年李繼遷劫奪宋軍糧草就在此地。

而原州路即「長安西北至靈州之西道,亦經邠、涇至原州八百里;再由原州折北,略循葫蘆河谷而下行,五百六十里至靈州。此河又名高平川、蔚茹水,即今清水河也。此段行程地勢平坦,且無沙行之阻」。[39]

前文提到李繼隆所建鎮戎軍就在唐代的原州城,據《武經總要》前集卷18上《邊防》:

 

(鎮戎軍)蕭關路,自軍北劉璠堡,緣胡蘆河川過古城,入葦子灣,出蕭關至鳴沙縣界,入靈武,約五百餘里。地形平敞,至道中,李繼隆護送芻糧入靈武由此路。[40]

 

宋代從關中通往靈州,由邠州出發的東道要經過旱海沙磧,環境相對惡劣,但路途近便,由鎮戎軍出發的西道則沿河谷行進,自然條件相對較好,不過要繞遠。

 

(二)開闢鎮戎軍糧道

前引《李繼隆墓志銘》云:「太宗深加慰勉,屬饋糧朔方,命公由瀚海路率師護送。公請自古原州渉蔚茹河為便,眾或非之。」皇帝的命令是從旱海道,也就是東道運糧,而李繼隆非要選擇由蔚如河路運糧,也就是西道,而「眾或非之」,說明當時朝野上下一致認為由關中向靈州運輸,只能走旱海路,也就是東道,李繼隆選擇蔚如河路完全是獨出新裁,不被時人所理解。

這種局面的出現,說明當時由關中通往靈州的道路只有旱海路一條。北宋初的人們對通往靈州的西道如此陌生,說明當時這條道路已經廢棄。

唐代,關中通往靈州西道上的重要節點原州,本來的治所是在原高縣,可是由於「祿山亂後,西戎犯邊,洮、蘭、秦、隴盡為敵境」,在唐元和三年原州的治所就遷到了涇州臨涇縣,以臨涇縣為治所。北宋初年,原州的平高、百泉、平涼三縣已經「落蕃」,不在宋朝疆域之內。[41]

「落蕃」指的是落入吐蕃統治之下,到北宋時,宋朝西北地區的儀州、渭州、原州、環州、慶州、鎮戎軍等地分布著許多吐蕃部落,[42]僅鎮戎軍周邊就有賤遇族、馬臧族、西鼠族、萬子族這些吐蕃部落[43]

李繼隆受命運送軍糧的至道三年,鎮戎軍不在北宋朝廷的統治之內,鎮戎軍城所利用的唐代原州城完全是一座「廢壘」,而且周邊都是吐蕃部落,是宋朝的化外之民。李繼隆選擇的是一條廢棄已久的道路,朝野上下對這條道路已經完全陌生,而且經過的都是吐蕃部落控制的地區,在不能保證這些部落對宋朝友好的前提下經過,無疑帶有一定的風險。

反觀東道,即旱海路,則一直在利用。唐代的慶州方渠縣在淳化五年置環州,[44]又在靈州清遠鎮置清遠軍,[45]作為通往靈州的最後一站。在東道上形成了邠州——慶州——環州——清遠軍接力式的運輸線路,經過清遠軍,穿越旱海沙磧,就可以到達靈州了。

但這條旱海路,卻不安全,如前文所言,至道二年時宋朝的運糧部隊,就在浦洛河遭到李繼遷的劫掠,損失慘重。李繼隆之所以力排眾議,選擇由西道蔚如河路運糧,完全是出於安全考慮。這也可以說明,鎮戎軍不可能在至道元年設置,因為當時運糧道路是旱海路,不可能走西道經過「故原州平高縣」,只有在東道面臨劫掠的危險下,才可能選擇西道,才有鎮戎軍的設置。

除了李繼隆開辟的經由鎮戎軍的糧道外,當時還有從延州(今陝西延安)出發,經鹽州抵達靈州的一條道路。至道三年,「靈武用兵,諸州皆發丁夫餉軍,儀州推官薛奎部糧至鹽州下忽寨」,[46]同年,時任延州路都部署的傅潛護送芻糧抵達靈州[47],所經路線很可能也是這條道路,但這條道路僅見於太宗時期,以後不見記載。[48]這條道路應該是沿用唐代的鹽州路。

從前文可以看出,從關中通往靈州的西道基本上是沿著涇河、清水河、黃河三條河流的河谷前進,應該說自然條件是很好的。

反觀旱海路,自然條件則惡劣很多,旱海路上的最後一站清遠軍,「據積石嶺,在旱海中,去靈、環皆三四百里,素無水泉」。[49]

通往靈州的道路,在北宋初年至少可以找到三條,那為什麼宋朝政府「固執」地選擇旱海路呢?從關中到靈州的道路有數條之多,但宋軍卻固執地試圖從旱海路突破夏軍的封鎖。即使屢遭劫掠也不改初衷。[50]

據前文嚴耕望先生的考證,在唐代由關中通往靈州的三條道路中,鹽州路本身很少被利用,利用較多的只有有東、西二道,但西道即鎮戎軍道在唐末宋初就已經被廢棄不用了,對宋初的朝野上下而言,從關中通往靈州,只有一條路,就是東道旱海路。

還有一個問題,北宋官府開辟通往靈州的道路,只有一個目的,就是為了向被李繼遷圍困的靈州運送軍糧等補給物資。

北宋為與李繼遷爭奪靈州,調動了整個關中地區的人力物力,至道三年正月,新任陝西諸州軍儲的張鑑就上疏說:陝西民「畜產蕩盡,室廬頓空。」[51]同年七月,直集賢院田錫又在奏稿中描述陝西民間為賦役所苦的情況:

 

關西二十五州軍,昨經靈武之役,不勝困弊,加以時雨稍愆,秋田失種,府庫未實,倉廩尚虛。[52]

昨聞百姓饋送糧草,死者十餘萬人,糧草二十五萬,到者七八萬。……今關西父哭子,弟哭兄,妻哭夫,悲哀之聲,感動行路,冤枉之苦,軫惻聖心。[53]

 

當時此類議論甚多,反映了戰爭對關中地區經濟的破壞。[54]同時,這也說明了北宋政府盡全力調動關中地區的人力和物力資源,支援靈州前線。

宋初陝西路農業生產主要發展在關中平原及乾、耀、鄜、坊等東部府州,其餘州軍多為農牧混雜區。[55]這也決定了靈州軍糧的來源地應該是關中平原和陝西路的東部府州。

第一,從陝西關中平原向靈州運輸軍糧,從路途上比較,旱海路最為近便,從關中平原的核心區永興軍京兆府(今陝西西安)出發到靈州,基本上走的是一條西北——東南走向的直線。而經過鎮戎軍的「西道」和前面提到的延州出發的「北道」在路途上繞遠,從運輸的角度看,成本過高,不經濟。

第二,旱海路上,北宋設有環州、慶州、清遠軍等政區和據點,可以進行接力式的運輸,其起點環州儲備了大量軍糧,淳化五年時其芻粟「可支四年」。[56]如果另辟新路,要將環州的糧食再調往別處,費時費力。

第三,旱海路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容易被地方劫奪糧草,前引至道二年李繼遷在浦洛河劫糧就是例證。但是,新開的鎮戎軍路就能夠保證安全嗎?李繼隆由鎮戎軍糧道運糧,不過是達成了戰術上的突然性,出其不意,完成了運糧任務。但鎮戎軍糧道開辟後,居住在宋朝西部邊疆的吐蕃部落仍然繼續襲擾宋軍運糧部隊,「李繼隆援送靈武軍儲,康努族轍出抄掠,居迫蕭關」。[57]可見,鎮戎軍糧道仍有風險。而且,從宋初西北的政治地理格局看,鎮戎軍以北以西都已經在蕃部的控制之下,北宋初年,唐代原州的平高、百泉、平涼三縣已經「落蕃」,不在宋朝疆域之內。也就是說,北宋的軍隊出了鎮戎軍(唐原州平高縣)之後,就進入了「敵境」,在陌生的道路上行軍,面臨的不安全因素很多。

與旱海路相比,鎮戎軍路雖然自然環境較好,但路途遙遠,而且仍有被劫糧草的危險,加之旱海路的起點環州儲備了大量軍糧,所以宋朝政府沒有轉移糧道是有其合理考慮的。

   咸平四年,清遠軍失陷,[58]旱海路被切斷,宋朝政府這才繼續啟用鎮戎軍糧道,重築鎮戎軍城。[59]但咸平五年三月,鎮戎軍復建後兩個月,靈州失守[60],鎮戎軍也失去了作為糧道中轉站的意義。

四、鎮戎軍復置後面臨的軍事地理形勢

 

鎮戎軍復置後,知軍李繼和(李繼隆之弟)曾對鎮戎軍的地理形勢做過如下分析:

 

鎮戎軍為涇、原、儀、渭北面扞蔽,又為環、慶、原、渭、儀、秦熟戶所依,正當回鶻、西涼、六谷、吐蕃、咩逋、賤遇、馬臧、梁家諸族之路。自置軍已來,克張邊備,方於至道中所葺,今已數倍。誠能常用步騎五千守之,涇、原、渭州苟有緩急,會於此軍,並力戰守,則賊必不敢過此軍;而緣邊民戶不廢耕織,熟戶老幼有所歸宿。

此軍(按:即鎮戎軍。)苟廢,則過此新城,止皆廢壘。有數路來寇:若自隴山下南去,則由三百堡入儀州制勝關;自瓦亭路南去,則由彈箏峽入渭州安國鎮;自清石嶺東南去,則由小盧、大盧、潘谷入潘原縣;若至潘原而西則入渭州,東則入涇州;若自東石嶺東公主泉南去,則由東山砦故彭陽城西並入原州;其餘細路不可盡數。如以五千步騎,令四州各為備禦,不相會合,則兵勢分而力不足禦矣。故置此城以扼要路。[61]

 

李繼和已經指出,如果沒有鎮戎軍控扼,敵軍可直接襲擾儀州、渭州、涇州、原州。鎮戎軍及其附近地區,歷來是宋夏雙方交戰的戰場,慶曆元年和慶曆二年好水川、定川砦兩次大戰的戰場就在鎮戎軍附近,宋朝均以失敗告終。

鎮戎軍也是一處重要的交通樞紐,如李繼和所言,「正當回鶻、西涼、六谷、吐蕃、咩逋、賤遇、馬臧、梁家諸族之路」。此外,「宋建鎮戎軍,以通隴右。」[62]鎮戎軍還是與西部交通的一處樞紐。[63]

靈州失守之後,鎮戎軍已經失去向靈州運輸軍糧的糧道中轉站的意義,但由於其地理位置重要,已經成為抵禦黨項侵擾的前沿要塞。其後鎮戎軍成為宋朝西北邊防的一處重要據點,繼續發揮其軍事作用。

 

五、結 

 

   北宋政府在至道三年設置鎮戎軍,作為通往靈州的軍糧運道上的中轉站。《元豐九域志》和《宋會要輯稿》等文獻記載的「至道元年」,可能是傳抄中產生的錯訛。依據更為原始的《李繼隆墓志銘》,鎮戎軍的設置年代當在至道三年。

李繼隆開辟經由鎮戎軍通往靈州的糧道,是對唐代由關中通往靈州的「西道」的繼承,但西道在唐末宋初已經被廢棄,北宋初年的人們對這條道路已經很陌生了,由關中通往靈州的道路只剩下東道旱海路。開辟了鎮戎軍糧道之後,這條道路與原先向靈州運送軍糧的旱海道相比,並無明顯的優勢,以致鎮戎軍在咸平二年一度被廢毀。直到咸平五年被復建,但此時靈州失守,鎮戎軍失去了作為糧道中轉站的意義,逐漸成為北宋西北邊境上一個重要的軍鎮。



[1] 好水川、定川砦之戰,見王天順主編,《西夏戰史》(銀川:寧夏人民出版社,199310月第1版),頁137151

[2] 韓茂莉,〈宋夏交通道路研究〉,《中國歷史地理論叢》,1988年第1期,頁141152

[3] 〔元〕脫脫,《宋史》卷87《地理志二》「鎮戎軍」條有「至道三年,建為軍」的記載,點校本,北京:中華書局,1985年,頁2158

[4] 《宋史》卷6《真宗本紀一》,頁104

[5] 〔元〕馬端臨,《文獻通考》(點校本,北京:中華書局,2011年)卷322《輿地八》記載:鎮戎軍······宋至道三年建為軍。」頁8822

[6] 〔宋〕王存,《元豐九域志》點校本,北京:中華書局,1984年,卷3《秦鳳路·鎮戎軍》,頁135

[7] 〔宋〕李攸,《宋朝事實》(影印本,台北:文海出版社,1967年),卷18,頁735

[8] 〔宋〕李埴,《皇宋十朝綱要》(影印本,台北:文海出版社,1967年),卷2,頁50

[9] 〔清〕徐松輯,《宋會要輯稿·方域》五之四三,北京:中華書局,2006年,第8冊,頁7404

[10] 徐規,《〈宋史·地理志〉補正》,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《歷史地理》編輯委員會編,《歷史地理》第十四輯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19988月第1版,頁326339

[11] 郭黎安編著,《宋史地理志匯釋》,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20031月第1版,頁108

[12] 李昌憲,《中國行政區劃通史·宋西夏卷》,上海:復旦大學出版社,20078月第1版,頁368369

[13] 〔清〕趙翼著、王樹民校證《廿二史劄記校證》(北京:中華書局,1984年)卷23《宋史事最詳》、《宋史多國史原本》,頁496500

[14] 魯延召,〈嶺南第一府——北宋端州升興慶府考實〉,《中國歷史地理論叢》,241輯(20091月),頁5359

[15] 〔宋〕曾鞏,《隆平集》(影印本,台北:文海出版社,1967年),卷1《郡縣》,頁66

[16] 〔宋〕曾鞏,《隆平集》卷9《李繼隆傳》,頁370371

[17] 〔宋〕王稱,《東都事略》(影印本,台北:文海出版社,1979年),卷20《李繼隆傳》,頁352

[18] 《宋史》卷257《李繼隆傳》,頁8968

[19] 〔宋〕楊億,《武夷新集》(點校本,福州:福建人民出版社,2007年),卷10,頁166167。此點校本以清嘉慶梁章钜、祝昌泰校勘的留香室刊本《武夷新集》為底本。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與此相同,參台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,頁476

[20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(點校本,北京:中華書局,1979年),卷50,咸平四年十二月丁卯,頁10941099

[21] 〔宋〕楊億,《武夷新集》卷16《論靈州事宜狀》,頁250255。參台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,頁551555

[22] 〔宋〕司馬光,《稽古錄》(點校本,北京: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,1988年),17,太平興國七年五月己酉:「李繼捧入朝,詔遷其族於京師,其弟繼遷叛,入地斤澤。」頁186。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22,太平興國七年十月辛酉:「夏州言戎人拒命,發州兵擊敗之,斬首五百級,獲羊馬萬計。」頁528

[23] 王天順主編,《西夏戰史》(銀川:寧夏人民出版社,199310月第1版),頁102

[24] 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35淳化五年四月乙酉,頁777778。參考程龍,《北宋西北戰區糧食補給地理》(北京: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,20066月第1版),頁229;李華瑞,《宋夏關系史》(北京: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3月第1版),頁127

[25] 以下征引雙方交聘的記載,參見李華瑞《宋夏關系史》第十二章《北宋與西夏交聘》之一《北宋與西夏交聘表稿》,頁329。所引文獻頁碼順序為: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頁790、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頁793、〔宋〕彭百川,《太平治跡統類》(影印本,台北:成文出版社,1966年)卷2「太祖太宗經制西夏」,頁187、《宋會要輯稿》第8冊,頁7846、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頁810

[26] 《宋史》卷491《黨項傳》:「(至道元年)七月,睡泥族首領你乜逋令男詣靈州,言族內七百餘帳為李繼遷劫略,首領逋一族奔往蕭關,你乜逋一族乞賜救助,詔賜以資糧。」頁14142

[27] 〔宋〕彭百川,《太平治跡統類》(影印本,台北:成文出版社,1966年)卷2「太祖太宗經制西夏」:「(至道元年)九月,知清遠軍張延州言:『李繼遷帥千餘騎來寇,出兵擊討之。』詔復奪其所賜姓名。」頁191

[28] 〔宋〕錢若水,《宋太宗實錄》(點校本,蘭州:甘肅人民出版社,200511月第1版),卷77,至道二年夏四月甲戌:「先是,上命洛苑使白守榮、馬紹宗等率兵護送芻粟四十萬於靈州,李繼遷偵知之,要擊於浦洛河。我師與戰不利,役夫棄輜重潰走,悉為繼遷所獲。」頁170。《宋史》卷485《夏國傳上》:「(至道)二年春,命洛苑使白守榮等護送芻粟四十萬於靈州……繼遷邀擊於浦洛河,……運饋盡為繼遷所得,太宗聞之怒。」頁13987

[29] 〔宋〕錢若水,《宋太宗實錄》,卷78,至道二年五月癸卯:「四方館使曹璨自河西東來奏邊事,云李繼遷率眾萬餘窺靈州。」頁177

[30] 〔宋〕錢若水,《宋太宗實錄》卷77,至道二年四月甲戌:「以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李繼隆為環、慶、靈等州都部署,殿前都虞侯范延召副之。······率師致討。」頁170

[31] 〔宋〕錢若水,《宋太宗實錄》卷79,至道二年九月己卯,頁193頁。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,卷40,至道二年九月,頁851

[32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,卷41,頁860

[33] 〔宋〕曾鞏,《隆平集》卷9《李繼隆傳》,頁370371

[34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50,真宗咸平四年十二月乙卯:「上始即位之二年棄鎮戎軍不守。洛苑使李繼和固請復城之,乃命版築,即以繼和知軍事兼渭儀都巡檢使。」頁1090

[35] 嚴耕望,《唐代交通圖考》(台北: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,19855月),第1卷《京都關內區》,頁179180

[36] 嚴耕望《唐代交通圖考》第1卷,頁181

[37] 嚴耕望《唐代交通圖考》第1卷,頁195

[38] 〔宋〕曾公亮、丁度,《武經總要》(《中國兵書集成》第4冊影印明金陵書林唐富春刻本,北京:解放軍出版社、瀋陽:遼沈書社,1995年),前集卷19《西蕃地理·清遠軍》云:「清遠軍東南七十里至環州美泥砦;西北五十里至浦洛河,又七十里至聖泉,七十里至定邊鎮,又五十里至靈州;西甜水堡五里;南至水波鎮四十里。本席雞城地,太宗以靈武道路難阻,欲城古威州,以通漕輓,轉運使鄭文寶固請築此城,以清遠軍為名,深在瀚海不毛之地,素無井泉,陜西之民甚苦其役。咸平中,都監段義踰城叛,尋陷於賊。」頁915

[39] 嚴耕望《唐代交通圖考》第1卷,頁201

[40] 《中國兵書集成》第4冊,頁915

[41] 〔宋〕樂史,《太平寰宇記》(點校本,北京:中華書局,2007年),卷33《關西道》九《原州》,頁701706

[42] 《宋史》卷492《吐蕃傳》:「(吐蕃部落)自儀、渭、原、環、慶、鎮戎暨於靈、夏皆有之。」頁14151

[43] 湯開建,《宋金時期安多吐蕃部落及其地域分布》,湯開建,《宋金時期安多吐蕃部落史研究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2月第1版),頁43

[44] 〔宋〕王存,《元豐九域志》,卷3《陝西路》,頁119

[45]〔宋〕彭百川,《太平治跡統類》卷2「太祖太宗經制西夏」:「轉運副使鄭文寶先建議於靈州南界積石嶺築城,號清遠軍。」頁190

[46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41,至道三年三月癸酉,頁862

[47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41,至道三年三月癸酉,頁862

[48] 關於由延州到靈州的運糧道路請參見程龍,《北宋西北戰區糧食補給地理》,頁236

[49] 《宋史》卷277《鄭文寶傳》,頁9427

[50] 程龍,《北宋西北戰區糧食補給地理》,頁234

[51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41,至道三年正月辛卯,頁860

[52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41,至道三年七月丙寅,頁870

[53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41,至道三年七月丁卯,頁874

[54] 參見王天順主編,《西夏戰史》,頁107

[55] 韓茂莉,《宋代農業地理》(太原:山西古籍出版社,19938月第1版),頁56

[56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35,淳化五年三月末記載,環州知州柳開曰:「開近離環州,知其芻粟,計不增大兵,可支四年。」頁776

[57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56,景德元年二月己巳,頁1230。請參考程龍,《北宋西北戰區糧食補給地理》,頁237。“康努族”又作“康奴族”,為居住在環州、原州之間的吐蕃部落,見湯開建,〈宋金時期安多吐蕃部落及其地域分布〉,《宋金時期安多吐蕃部落史研究》,頁46

[58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49,真宗咸平四年十月己丑:「知寧州石熙政上言,昨清遠軍失守。」頁1073

[59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50,真宗咸平四年十二月乙卯:「上始即位之二年棄鎮戎軍不守。洛苑使李繼和固請復城之,乃命版築,即以繼和知軍事兼渭儀都巡檢使。」頁1090

[60] 〔宋〕李燾,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51,真宗咸平五年三月甲辰:「李繼遷大集蕃部攻陷靈州。」頁1118

[61] 《宋史》卷257《李繼和傳》,頁8970

[62] 〔宋〕曾公亮、丁度,《武經總要》,前集卷18《涇原儀渭鎮戎德順軍路·涇州》,頁920

[63] 韓茂莉,〈宋夏交通道路研究〉,《中國歷史地理論叢》,1988年第1期,頁141—152

作者:刘晨曦,原刊于《白沙历史地理学报》(台湾彰化师范大学主办)第14期,201210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