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宋代近世说”由日本学者内藤湖南(1866—1934)在20世纪初首先提出。内藤认为,中国历史的演进在唐宋间发生了断裂。从宋代开始,中国已提前迈入西方历史分期中的“近世”。二战后,内藤的学生进一步将“宋代近世说”发展为“唐宋变革论”。随后该理论风靡西方汉学界,八九十年代传入国内后同样引起学界重视。
然而“唐宋变革论”对中国历史的解释存在很大问题,其消极影响广泛存在,有必要予以澄清。
套用欧洲历史分期
内藤湖南对于“宋代近世说”的把握,有两条主线,一是明显受到法国人基佐《欧洲文明史》的影响;二是受到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历史模式和特征的影响。内藤湖南套用欧洲历史分期法,将中国历史划分为“上古(或上世)”、“中古(中世)”、“近古(近世)”三个阶段,又依照欧洲的话语体系来诠释中国历史的文献资料,甚至比照欧洲以及日本近代国民国家形成时的历史背景—君主与平民联手打倒贵族势力,从而构筑了中央集权体制。内藤认为唐代是中世纪的结束,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,其依据是宋代出现了“贵族政治的衰颓和独裁的兴起”,清朝君主独裁政治体制及其呈现的社会、政治、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形态,早自宋代已经开始成形。
宋代废除了北朝隋唐一直延续的城坊制,以厢统坊的“厢坊制”逐渐兴起,城市中商业生活日渐增多,市民生活开始逐渐丰富。图为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中所描绘的北宋开封城中繁华富庶的日常市民生活 视觉中国/ 供图
内藤的弟子宫崎市定(1901—1995)更为全面地阐释了宋代所具备的“近世”特征:一是内藤湖南曾将宋代比拟为西欧的文艺复兴时代,宫崎市定则对之作了全面系统的论证,认为“东洋(宋代——引者注)的文艺复兴比西洋的文艺复兴早三个世纪”,甚至前者还“启发和影响”了后者。他在中国宋代和欧洲近代文艺复兴之间列举了许多平行的史事,而且特别强调中国宋代与欧洲近代文艺复兴之间两个突出的“共同点”:由于基督教和佛教的衰颓,社会和文化都世俗化了,“理性”哲学兴起;城市和商业兴起,形成了自由支配土地、劳动力和资本的农业社会。二是补充了内藤“宋代近世说”在经济方面论据的不足,全面列举了从宋代到清代的“近世”特征。而这些特征归纳起来,无非都是高度发达的交换经济与中央集权的国家特征相结合的体现。
简单地说,宫崎就是仿照欧洲的历史演进模式,用单线历史观念,在东亚世界寻找比欧洲更早的“近代”。通过新的论证,宫崎市定重新调整了内藤“宋代近世说”的指向,将该理论的重心转向讨论中国历史演进中“近世”的出现。在宫崎的论述下,从宋代开始,中国已提前进入了西方历史分期中的“近世”。
胡汉对立视角割裂中国历史
“唐宋变革论”打破了王朝断代,用长时段视角研究中国古代史,虽然对于理解中国历史有所启发,但也存在割裂中国历史的一面。
众所周知,从唐朝灭亡至元朝建立(10—13世纪),中国历史的主线有三条:一是北部、东北地区的游牧、渔猎民族势力崛起,辽金政权是游牧渔猎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融,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唐代以来边疆社会历史的延续和转型;二是中原地区的局部统一,创造了不同于前代的“宋型文化”和“宋型国家”;三是西北部党项(西夏)势力崛起,并整合吐蕃、回鹘等政治力量。西夏是西域与中原之间的经济文化枢纽,作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,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,其自身也融合了吐蕃、西域、中亚的文明元素。“唐宋变革论”却只立足于所谓“中国本土”,暗含中国历史只是汉族的历史而不包括辽金西夏及其他政权的历史,以至于战后日本学界将唐以后的中国历史径直划分为“纯中国世界”和“非中国世界”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,而对“中国”的研究只集中于北宋、南宋,将同时期的辽、西夏、金划入“周边民族史”的研究范畴,不包含在“中国”的研究范围之内。为了建构“宋代近世说”的发展脉络,打通北宋至明清的“近世”社会走向,一些学者把10至14世纪中国历史的范围先是严格限定在北宋约26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之内,之后再转到南宋150多万平方公里的地域,最后又压缩到元明的江南这一更狭小的地区。在这种侧重北宋—南宋—元代江南演进过程的研究范式中,中国的历史空间被全面压缩。
一言以蔽之,这种研究把中国多元一体的历史发展格局,局限到江南一隅。事实上,宋朝只是唐朝政治文化遗产的一部分,并非全部。宋以后中国的历史,汉族在中国文化的传承和创造占主导地位,少数民族政权则在疆土和疆界形成过程中(包括推动中原与边疆的一体化进程)占主导地位。但是“唐宋变革论”的视角遮盖了中华民族及其疆界形成的丰富多彩的历史内容。
从另一方面来看,这样的研究视角过度关注赵宋一朝,忽略了与其并立的辽金西夏等少数民族政权,也使得研究者无从鸟瞰这一时期中国历史的全貌,进而阻碍在整个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中全面理解宋代的特点。正如包弼德(Peter K.Bol)所言,“内藤假说”作为唐宋转型的“传统阐释”,“在某些方面它是错误的,或者是误导的”。
为日本“温情”侵华张目
“宋代近世说”的提出,与内藤湖南对当时中国政治走向以及日本对华政策的认识关系密切。作为政论家,内藤为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政治问题提出了一套解决方案,“宋代近世说”就是为这套方案服务的。内藤认为,辛亥革命不是从旧体制、落后社会到新体制、先进社会的转换,而是宋代“近世”特征的延续。内藤认为宋代君主和平民联手打倒了贵族,君主直接面对平民进行统治,平民地位上升并逐渐具有自主性,形成了君主独裁与平民主义并峙的局面。为了保障中国从宋代一直延续到辛亥革命的“平民主义”,内藤提出“中日共存的方向:即以先进国家日本的经验输入激活中国社会,由此达到国家自立的进程”。可见内藤湖南的“宋代近世说”不能单从学术层面来理解,而是要从内藤湖南的思想底色、政治动机和理论渊源三个方面进行考量。
从思想底色上来看,内藤湖南是军国主义侵华政策的拥护者。甲午战争之际,内藤湖南即撰文鼓吹日本方面的胜利。日本侵占台湾之后,他又为如何在台湾建立殖民统治而奔走呼号。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,日本扶植的伪满洲国建立,他立即在杂志上连载长文,讨论日本政府应如何加强在中国东北的统治。
从政治动机来看,内藤湖南的“宋代近世说”是为其“国际共管中国论”服务的。内藤试图通过“宋代近世说”向读者说明,“中国早在八百到一千年之前的宋代就进入了近世,它虽然超迈世界近世历史进程有四五个世纪,但正是因为它过早成熟的社会形态,导致了时下(指晚清——引者注)中国弊政丛生,从而制约了中国迈向文明社会的步伐,因此需要外部力量对它进行所谓的‘刺激’”。所谓的“外部力量”的“刺激”,就是以日本为主的“先进国家”接管中国,“帮助”中国打破“停滞”,实现“进步”。
从理论渊源上来说,“宋代近世说”上承东亚“文化中心移动说”,实为“中国停滞论”的变形。“宋代近世说”不仅按照西方历史分期方法划分中国历史,还隐含着内藤湖南从明治维新以后倡导的东亚“文化中心移动说”。在内藤看来,经过明治维新,日本已经具有代表东方文明抗衡西方文明的实力。他认为,日本将取代中国成为东洋文化新的中心,中国文化也终将为日本独特的文化特性所消融,这就是日本未来的文化“天职”。
因此,内藤湖南的“宋代近世说”实质上是企图为日本“温情”入侵中国张目。我们对内藤湖南的汉学成就应当加以总结,但对其服务于日本政论的观点则必须深刻反思。如此才能从历史中汲取真正的教训,而不流于黑格尔所感叹的窠臼:历史的最大教训就是从来不汲取历史教训。
内藤湖南提出“宋代近世说”距今已逾百年,而其在大陆学界成为学术热点也已20余年。然而,国内学者对该理论进行自觉反思者并不多,绝大多数都是跟着感觉走。特别是将“唐宋变革论”作为标签,成为21世纪以来唐宋史(主要是思想史、文学史、艺术史)研究的一大景观。“唐宋变革论”俨然就像一个筐,什么东西都可往里面装,不少学者甚至将其视为不证自明的“公理”,这对唐宋史研究的发展无疑是弊大于利。即便中国学者发现唐宋之间存在变革,也应该重新进行界定,而不是直接套用“唐宋变革论”。因此,唐宋史研究特别是宋史研究应当翻过这一页,走出“唐宋变革论”,在新的高点和平台上实现再出发。